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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〇


  当年以抬棺死谏而名动天下的温大学士,开始细数那年轻藩王在世袭罔替以后的各大罪状,慷慨激昂,满屋子的浩然正气。这位武英殿大学士,明摆着是跟徐家父子死扛到底了。太安城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传闻,温大学士已经偏执到了只要是姓徐的京城官员,一概都没好脸色的地步。先前半年太安城最大的两笔谈资,其中一件就跟温家有关,据说被大学士宠溺到天上去的孙女,不但扬言要去西北见那位新凉王,差点还真就离家出走私奔成功了,把咱们温大人给气得大病了一场,卧榻不起足足小半年,这期间仅是礼部晋兰亭就去探望了不下三次,不过看眼下温守仁的龙精虎猛,又不太像。

  吏部侍郎温太乙在这间屋子里,虽说品秩其实与陈望和唐铁霜相同,但是就算他自己,也清楚这里头的差距。作为青党三驾马车之一,其余两个,上柱国陆费墀已经去世,陆家更是与北凉结亲,举族迁往北凉。青州将军洪灵枢则从地方进入京城,青党总体势力是涨是降,目前来看还不清楚。不过当今天子要重新起用青党官员,是毋庸置疑的大势所趋,加上同出青州的韦栋,刚刚成为广陵水师和青州水师的第一号人物,更是坐实了这份揣测。殷茂春入主吏部时日不多,吏部左侍郎温太乙想要成为离阳天官不太可能,只是辗转别部担任一把手并不是没有可能,执掌刑部工部户部都有一定机会。今天温太乙稍显“突兀”地出现在这里,赵右龄殷茂春都多看了他几眼。

  年轻皇帝没有打断温大学士尽显一位文臣刚正不阿的激昂言语,但是齐阳龙的跨过门槛,一干权臣的整齐转头,让温守仁自己就停下了,跟着其他人一起毕恭毕敬对中书令大人致礼。

  齐阳龙站在当朝首辅应该站的位置,对皇帝作揖后,简明扼要说道:“刚刚见过了北凉王,他答应后天离京,就漕运开禁一事,北凉王提出希望朝廷能够在明年秋之前,朝廷能够为北凉道输送五十万石粮草。”

  桓温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疑惑,忍不住转头看了眼站在身边的中书令。发现齐阳龙在说到五十万石这个数字的时候,袖中手掌,在身前悄悄做了个翻覆的小动作。

  常山郡王耷拉着眼皮子,有些失望,至于缘由,恐怕就只有老郡王自己知晓了。

  位置最后的兵部唐铁霜嘴角泛起冷笑,你徐凤年在太安城掀起如此巨大的风浪,就只敢开口跟朝廷索要五十万石漕运?!难道说进了太安城,不是你的地盘了,就连狮子大开口的胆量都没有了?

  坐在榻上的年轻天子轻轻呼吸了一下,笑意一闪而逝,扫视了前方这些离阳重臣勋贵,语气平淡问道:“众位爱卿,意下如何?”

  温守仁正要跳出来大骂新凉王,就听到与自己和严杰溪站在一排的陈望已经率先开口说道:“臣以为北凉王是北凉王,北凉百姓是北凉百姓,五十万石漕运,可以答应开禁送给北凉道。”

  温守仁立即闭上嘴巴,把已经到嘴边的宏篇大论一个字一个字吞回肚子。老学士尚且能够在晋三郎面前稍稍摆摆三朝老臣的架子,可是这个从来没有打过交道的陈少保,温守仁不知为何十分犯憷,偶尔路上遇到,他也主动表现得极为和气,可惜陈大人从未流露出丝毫刮目相看的意思,这让温守仁内心深处有些遗憾,还有几分不为人知的忐忑。

  已经有太多年没有在庙堂上出声的常山郡王赵阳,语不惊人死不休,冷声道:“陛下,北凉将士死战关外,当得起五十万石粮草的犒劳,甚至说开禁漕运一百万石也不过分,可这徐凤年作为藩王,在京城目无王法,此例不可开,不可助长其嚣张气焰,因此老臣以为,一石粮草都不可给他徐凤年!”

  洞渊阁大学士严杰溪也附和道:“陛下,常山郡王的意见,臣附议。北凉百姓将士有功,北凉王却有大过,那就功过相抵,赏罚分明,才符合朝廷法度。”

  唐铁霜沉声道:“陛下,臣愿亲自护送北凉王在今日离开京城和京畿!”

  年轻皇帝不置可否,挑了挑视线,好不容易才看到那个站在最后且比唐侍郎矮上大半个脑袋的温太乙,和煦问道:“温侍郎,你可有话说?”

  温太乙不假思索道:“微臣以为,对北凉道漕运开禁一事,可给,但可少不可多,可缓不可急。”

  养神殿前殿后寝,殿寝之间右手边有一间密室,密室西门墙壁上,悬挂有一张以密密麻麻小楷写就官职名字的大图,占据了大半墙壁,一个年轻人站在墙下,仰着头,但是双眼紧闭,是个以白衣之身置身于离阳首要中枢要地的瞎子。年轻瞎子虽然看不见图上的内容,但是可以感受到那股无言的“气势”,离阳一朝,几乎所有的要员,不论文武,只要官职到了四品这个门槛,那就都会在这幅图上占据一席之地,从京城到地方各道个州各郡,从三省六部到刺史太守,从征平镇大将军到一州将军,都在这上头写着,其中又有极少数名字和他们的官职后头,以黑红两色小楷分别写有两份言简意赅的评语,一份出自先前殷茂春之手的考评,一份来自赵勾的秘密评定。

  年轻瞎子“看”着这幅图,就像在看着整座离阳。

  当他听到温太乙的“可少不可多,可缓不可急”的十字方略后,年轻人会心一笑,既有谋略上的认同,也有些玩味讥讽。

  年轻皇帝开口道:“漕运数目一事,明日再议。朕今天想跟诸位商量一下靖安道经略使的人选。”

  几乎所有人都心中了然,原来如此,怪不得温侍郎今天会破格露面。

  这就没什么好商量的了。如今在官员升迁一事上,年轻天子几乎拥有了堪称一言九鼎的威势,中书令齐阳龙和门下省桓温从未有过异议,加上从不缺席小朝会的陈望,以及吏部殷茂春的次次心领神会,各项任命,畅通无阻。所以哪怕青州当地出身的温太乙外放出任靖安道文官执牛耳者,稍稍有违离阳礼制,也没有人拿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去跟皇帝陛下较劲。何况温太乙做了十多年负责分发官帽子的吏部二把手,有谁愿意得罪这位根深蒂固的未来“年轻”经略使?不到五十岁,由六部侍郎跳级转任地方经略使,显而易见是要重返朝堂的,前程可期!说不定最多十年内,京城就要多出一位正二品大佬了。

  温守仁很快就大义凛然提出温侍郎是最佳人选。

  谁不知道太安城“大小温”是出了名的如胶似漆?

  在皇帝陛下一锤定音后,温太乙自然是跪地谢恩,感激涕零。

  在马上就要锦衣还乡担任靖安道经略使的温太乙起身后,身穿正二品武臣官袍的高大老将,虎虎生风地走入屋子,行礼请罪后一言不发站在唐铁霜附近,高适之和宋道宁悄然相视一笑,兵部尚书大人竟然忍得住没有当场告状,恐怕在场各位除了两位殿阁大学士和刚刚升官的温太乙,大多都已经获悉京畿南军大营的风波,征南大将军的嫡系人马死伤惨重,只知道两个用枪的武道宗师大打出手,至于是谁,反正连人家的脸都没看到。

  接下来便是一场不温不火的君臣问答,年轻皇帝着重询问了吴重轩有关广陵道战事的近况。

  半个时辰后,这场意义深远的小朝会结束,仅有齐阳龙桓温和陈望吴重轩四人留下。

  皇帝赵篆带着三名文臣步入密室,两位老人看到那个年轻人后都愣了一下,赵篆笑着介绍道:“这位便是陆诩,青州人氏,学识渊博,朕的本意是希望陆先生能够担任勤勉房总师傅之一,但是陆先生推辞不就,朕只好让陆先生暂时没有官身地在勤勉房教书了。”

  瞎子陆诩站在皇帝身边,坦然道:“见过各位大人。”

  桓温点了点头,笑而不语,齐阳龙面无表情,低低嗯了一声。

  勤勉房,龙子龙孙的读书之地。

  这是要为白衣入相做铺垫了?

  桓温突然看着齐阳龙问道:“中书令大人,既然到了这里,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先前齐阳龙当着一大帮人,说北凉跟朝廷“祈求”五十万石漕运,当然是有心帮年轻天子涨面子,温守仁这种愚蠢书生会当真,其他不少人也是将信将疑,坦坦翁却绝对不会当真。

  齐阳龙故作满头雾水,环视四周,“这儿哪来的天窗?”

  桓温吹胡子瞪眼,就要跟中书令大人算账。

  赵篆已经微笑出声道:“朕打算给北凉开禁百万石漕运,以后交由坐镇青州的温太乙全权处置此事,齐先生,坦坦翁,是否妥当?”

  齐阳龙点点头,桓温思索片刻,“只好如此了。”

  赵篆转头望向满身煞气的兵部尚书,“让吴将军受委屈了,京畿南军大营一事,朕会让人彻查,吴将军返回广陵道之前,一定给将军交待。”

  吴重轩抱拳道:“陛下能有这份心,末将便已经无话可说,也请陛下放心,末将不是那种不识大体的臣子。”

  赵篆神色满意。

  桓温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陛下,温太乙也好,靖安王也罢,与北凉徐家都有旧怨,若是因私废公,耽误了朝廷大事,到时候?”

  赵篆笑眯眯道:“靖安王赵珣忠心无疑,温太乙的学问事功皆有美誉,担此大任后,相信不敢在漕运一事上马虎。”

  桓温依依不饶地不客气说道:“我离阳漕运分南北,南运以广陵江为主,北运以数段运河为主,也衍生出两派顽固势力,温太乙早年与南运主官结怨甚深,怕就怕温太乙能够诚心做事,南系漕运从上到下却百般刁难,而原本可以制衡漕运十多万大军的青州将军洪灵枢,此时又已经身在京城,恐怕百万石漕粮入凉一事,少不了摩擦。依老臣之见,若是让温太乙出任靖安道经略使,还需派遣一位威望不弱的副节度使,除了震慑中原腹地的蛇虫,正好还能顺便理清南系漕运积郁多年的淤泥!”

  虽说桓温有些咄咄逼人,但是赵篆还是笑容不变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不知坦坦翁觉得安东将军马贤良,出京担任副节度使一职,如何?”

  桓温有些惊讶。

  陈望正想要说话。

  马忠贤无论领兵打仗的本事,还是军中口碑,或者是家世背景,以正三品的实权安西将军升任藩王辖境的从二品副节度使,又是武官系统内部的升迁,其实挑不出大毛病,但是作为马禄琅之子,马忠贤这一去,弹压尾大不掉的漕运官员是够用了,说不定果真能够将漕运大权从各方勋贵手中收拢回朝廷,可是与保证漕运顺利入凉的初衷,难免背道而驰,温太乙跟北凉徐家不对付,马家

  不更是如此?

  就在陈望已经酝酿好措辞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被人扯住了袖子,转头看去,陆诩“望向”前方,好像根本没有伸手阻拦陈望。

  陈望何其谨慎,很快就打消了谏言的念头。

  同时陈望心中有些震惊,身边陆诩是如何知晓自己要开口说话的?

  又小半个时辰后,几名臣子退出密室,吴重轩笑着跟其余四人告辞一声,率先大步离去。

  齐阳龙和桓温并肩而行,作为勤勉房“老人”的陈望则领着新人陆诩前往那里。

  两个老人与两个新人,恰好是不同的方向,向背而行。

  陈望轻声道:“谢了。”

  陆诩神情淡然,置若罔闻。

  那边,无需宫中太监带路的桓温没来由感慨道:“不同了。”

  齐阳龙说了句大不敬的言语,“怎么,陛下不做那点头皇帝,坦坦翁就不乐意了?”

  桓温怒道:“放你的屁!”

  中书令大人装模作样闻了闻,“秋高气爽桂花香,沁人心脾啊,哪来的臭屁?”

  桓温冷哼一声,加快步伐,显然是不愿意继续跟中书令并肩而行了。

  齐阳龙也不阻拦,不过也跟着加快步伐,轻声笑道:“在钦天监,那北凉王亲口称赞我的学问冠绝天下,坦坦翁,做何感想啊?”

  桓温扭头看着这个满脸得意的中书令,不屑道:“唬谁呢?”

  这回换成是齐阳龙大踏步前行。

  桓温看着这个背影,喃喃道:“那小子瞎了狗眼不成?还是说这老家伙家里有貌美如花的孙女,给那小子惦记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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