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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他心乱跳,却装着从容不迫的样子说:“不要紧,今天前面没有注意。”马鞭又活跃起来向他们指了一下,“你们好好准备,等部队集结起来再干。”

  他见到后续部队源源而来,队伍整齐,又看到友军归他指挥的那个旅正在构筑工事,认为还可以大战一场。雄心为之再振。他再也不去理会溃败下来的人员,他认为前锋的损失,不过是不小心之错;认为当前的红军,无论从那方面来说,都不是他的对手,即便受了一部分损失也是如此。

  他把上级军官集台起来,看了一下,缺了江向柔将军和他的两个团长及参谋长,但他很自信地说:“今天老江没有注意,被土匪打了个埋伏,并不要紧,我们人多枪多,何况禾新城和鲁场还有强大的友军呢,至于今天的土匪,已经不是两个月以前的土匪了,他们疲劳,人少,没有子弹,我们继续进攻,一定可以胜利,而且一定要胜利,一定要保持我们过去百战百胜的光荣。”

  军官们都非常同情。他们觉得几年以来,和敌人大大小小打了好多仗,从来没有大的失利,这一天却在全军还没有展开之前,被所谓“残匪”弄掉了前卫旅,丧失了多年的光荣,都非常气愤,愿为挽救荣誉而决一死战。

  段栋梁指挥后续部队向红军反攻,被红军打退之后,乘夜撤退到友军的阵地离山镇,收容溃兵,加强阵地的工事。他的指挥部,设在小镇东侧几座较大的房子里。

  这天上午,有人扣了几下门,他刚刚睁开眼睛,参谋处长已经到了他的面前,手里拿着一封信,后面跟着一个青年,他穿灰色线布军装,满身泥泞,腿有绑带,而头无军帽;中将看他很不顺眼,但很面熟。等了一会儿,才想起是江将军的随从副官。参谋处长把信交给了段桥梁,同时说:“江旅长来的。”

  中将接着,又看一下副官,用指责的口吻问道:“你们是怎么搞的?……”

  副官把失败的经过,特别是江将军和他的参谋长及两个团长被俘的经过,概略说了一遍,他这时候不仅无心而且很讨厌听他叙说失败的经过,他不等副官说完,就问:“他们现在在哪里?”

  “在无溪,离这里只三十里。他们叫我带回来。”

  中将把信拆开一看——

  师座钧鉴:向柔等追随左右,十有余载,教诲谆谆,有逾骨肉,过蒙擢拔,速膺重任,公情私谊,至深且切。日前甲石之变,事出意外,丧师失械,身为俘囚,上负我公知遇之恩,亦误丈夫生平之志,畴昔勋业,烟消云散,分当引决,以昭庐训;然一死易,而不死难,素不畏难,又何必死。故隐忍苟活,昔人云:“杀身无益,适足增羞耳。”

  今事势所迫,念家国之安危,袍泽之祸福,虽系囹圄,未敢缄默。缘红色虎贲,以击楫之志,乘破浪之风,以向柔等揆之,则投鞭足以断流,天堑足以飞渡,一、二、三、四次之围剿,殷鉴不远,日前之失,殆事势使然耳。

  钧座常谓我军乃百战劲旅,然今日此论,似须斟酌。三日之前,固人肥马壮,刀枪林立也,何期瞬息之间,丢盔卸甲,望风而北乎;向柔等固钧座之骁兵劲卒也,何期为阶下囚乎?此不特钧座所不及料,即向柔等梦寐亦未及者。夫介公以倾国之众,与彼周旋,数年以来,张,岳授首,胡、刘殒命,李、陈被俘,鲁、何见罪,各级文武官员夫役士卒之殉难者,教十万计。彼无近代兵工建设,又无外援,然器械之犀利,与我相埒。盖彼之补充,辅我之进攻,故我愈进攻则损失愈大,彼之补充亦愈多。

  观彼上下,同心同德,虽饷弹颇缺,亦能蹈厉无前。反观我军,上下离心,甚者寡廉鲜耻,以得红军三元路费为荣。虽云百万,殆彼谓“运输队”耳。夫以百万,尚不免于挫败,钧座自忖较百万何如?

  抑有进者,九一八后,东北沦亡,泱泱古国,危如累卵。而红军于客岁即以抗日御侮相号召,朱毛二公宣言:一曰立即停止进攻苏区和红军;二曰立即给民众以民主自由——言论、出版、集会、结社、示威等自由;三曰允许民众有组织抗日义勇军和武装的自由。苟能本此,愿与全国任何武装部队订立共同作战的战斗协定。

  我公如能洞悉此旨,与彼合作,化仇为友,共济时艰,则国家幸甚,民族幸甚,向柔等亦庶免衅鼓。

  窃闻之,识时务者为俊杰,吾公明选,乞三思焉。

  来信署名的除了江向柔将军外,还有上校旅参谋长和两个团长。中将看完之后,把信用力撕破,攥成一团,使劲向地下一榔,随即把两肘靠在靠几两旁的臂座上,闭着眼睛,脸上登时现一层土黄色,好象一个囚徒被判死刑后向上帝忏悔一样。参谋处长和随从副官知道他心里非常难过,不敢再搅他,敬个礼就出去了。

  中将张开两眼,两手用力拉一下臂座坐起来,心里一酸,眼皮眨了几下,眼眶中不由迸出一脉落魄的英雄泪,滴滴落在点上了土色斑点的秋绒装上。他立即觉得流泪有失大丈夫的本色,很想抑制它。但擦干右眼,左眼又湿了,擦干左眼,右眼又湿了。这时,眼泪不能由他作主,因为一两年来,长沙武汉的权贵们,都为他捧场,也由于倾向中枢的权贵,南京方面对他也有好感。从他占了苏区中心一个县城后,他就听到南京、长沙方面传来的消息,准备晋级,高升军长。

  罗霄纵队南渡袁水的时候,国民党西路军剿共总司令部又命令他指挥袁水上游直到禾水这一大区域的剿共军队,他以当仁不让的气概,欣然受命。在孙威震师到禾新集中后,立即亲率大军向苏区西部进攻。满望一举功成,可是,不仅没有成功,反而前功尽弃,满腔奢望,烟消云散。特别使他痛心的是,他以为江向柔将军是他在北方一个有名军事学校的同学,又是闽江的同乡,给他的信虽然恳切,实则近乎背叛。他还感到同江将军一起署名写信的人都跟随他很久,是他亲手提拔的。现在刚当了俘虏,也忘记了蒋介石在庐山的“不成功,则成仁”的训词,他想到连他们都不可靠,天下还有什么人可靠呢?这样约莫过了两三分钟,才收住眼泪,忽然一件更刺激他的事涌上心头,就是他和曾士虎的关系。一月前他在占领苏区西面的天然屏障七谷岭之后,曾以功臣自居,用酸辣的口吻隐约讽刺曾士虎将军纸上谈兵,现在为时不过一月,自己打了大败仗,比曾士虎“纸上谈兵”更不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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