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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晚上,段栋粱辗转反侧,玩味这一天的成功,推测他的上级和社会名流,对他会产生什么印象。他忽然想起“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句唐诗,写得多好啊!这是历史的必然。历史上有成功之将,就自然有“万骨之枯”;有“万骨之枯”,就自然有“成功之将”。他这种人生观,是多年带兵确定的。特别是近三年以来,更加深刻。以前他觉得招兵买马,不是容易的事,因而对兵士的生命,总还爱惜一点,一九三一年江淮河汉大水灾的时候,有一天蒋介石问他:“你们队伍充实吗?”

  他回答说:“不大充实。”

  “怎么不充实?”

  “招兵很困难。”

  “吓!”蒋介石惊讶地说,“困难……你们招兵的区域在哪里?”

  “在上湖南,我们的防区内。”

  “难怪!”老蒋很惋惜地说,“你驻在上湖南,眼睛就只看上湖南,其实招兵有什么难!你不知道吗?今年入夏以来,各地阴雨绵绵,长江流域,尤其是淮河流域,不是发了大水吗?灾民不下一万万人,直到现在,还有一百七十县的水没有完全退。这些人没有饭吃,没有衣穿,他们就是我们的后备兵。你只要派人带点钱去,招多少也有。江西剿匪部队,今年差不多都是这样补充起来的。这样,不仅增强了我们的实力,而且救了他们的命,做了一番大的慈善事业,岂不是一举两得?”

  蒋介石还没有说完,中将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说:“是!是!是!”

  “你想,”蒋介石又用教训的口气说,“中国地方好大,人口好多……四万万以上,几乎占全世界五分之一呀。水旱天灾,年年难免,不是上年,就是下年,不是这里,就是那里,你要兵吗?到灾荒的地方去招就是,政府现在提倡救灾,这样既救济了灾民,又补充了队伍,我重复一句,一举两得呀!”

  听到这里,段栋梁不觉浑身热血沸腾起来,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几乎使他陶醉。他觉得他多年来没有解决的问题,一下子就解决了。“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他觉得蒋介石的召见才十来分钟,就远胜于一夜话,他是多么伟大啊!

  他平素对于蒋介石,五体投地,认为蒋介石是当代三大伟人之一,并且拿他作为自己模范。但这时候段栋梁顿觉得他对蒋介石的伟大实在认识不足。自己虽是个英雄,但在大英雄面前,却相形见绌。他手足无措,一种惭愧的感觉涌上心头,几乎使他无地自容。从此,他不仅注意研究蒋介石的一切著作言论,而且注意学他说话的口气,举止,学他在部下面前的态度,特别对于蒋介石这一天所讲的话,经常玩味。越玩昧他越认识到人比水贱的道理。

  俗话说:“冷水要人挑”,没人挑,水是不会来的。那么,人呢,他是有脚的,只要印上几张布告贴到水旱天灾地方,他就会自动跑来的。因此,今天当他看到他的部下一伍又一伍地死在水里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想,只想到这是他成功的秘诀。现在蒋介石委他以重任,要他扫荡苏区,他决心把苏区化为一片汪洋的血海。

  【第三十一章】

  段栋梁的住所里,外间照例有办公桌、靠几及其他办公和会客用的摆设,四壁糊着眩目的绿色彩纸,既可以办公,也可以会客。里间是卧室,一张四方桌和床东西相对靠在两边墙上,桌上面的墙上,悬着他夫人的一张八寸照片。微笑姿态,一双流媚的眼睛衬在浓密的卷发下面,雪白的牙齿微微露出。他在休息的时候,常常坐在床边,眼睛盯住她的影子,他觉得越看越漂亮,有时看到最得意的时候,还摇头摆尾地和她微微对笑。

  这天黄昏,他坐在床上,得着他的军队击溃了红军后方的战报,认为是他受命指挥更多军队以来的第一个胜利。他得意忘形,摆出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忽然看见他的夫人向他微笑,好象向他示意:“我的爱,来罢!”

  他于是背脊一伸,两脚向地下一踩,站起身来,慌慌忙忙地跑到桌子面前,伸手取下像片,两手抱着,深深地吻着,牙齿不断地碰在盖着像片的镜子上,发出格格的响声。

  中将狂吻了一阵,就靠墙坐在桌面前,打开美人信笺,悠然自得地写起来:

  我的天使——素,已是夜深人静,我独坐房中,忽然接着一个捷报,派出的部队,摧毁了共军罗霄纵队后方。这是我从禾水向东进军以来的第三次大胜利。

  我正在被人类历史最辉煌的英雄事业的光辉所照耀时,忽然看见你在我面前,嫣然一笑,好象是说:“我的爱,来吧!我庆祝你的胜利啊!”

  我于是走到你的面前,抱着你吻了一阵,这时候我完全陶醉于你的爱的甘醇中,不知道有天,不知道有地,不知道一切……

  我想到你,便想到我的事业;想到我的事业,就一定联想到你。假如,没有我,世界的历史——英雄的事业——还有一点光辉吗?假如,没有你,世界的历史——巾帼的一页——不是也会失去风韵吗?

  最近这一时期,是我十多年军旅生活中所最得意的时期——有这一时期,也不算虚度半生了。

  打开日历一看,从禾水上游向东进军那一天起,不到一个月,拔天险的七谷岭,破匪区的腹心——禾新城,破坏土匪的后方——被服厂、兵工厂,进兵的迅速,战斗的英勇,就是孙武复生也不过这样吧!亲爱的素,这是人生中多痛快多光辉的事迹呵!昨天袁水上游驻军的朋友来电,土匪已经从浏阳河向南。他们奔走千里,人疲马乏,弹尽粮缺,伤兵累累,三个团缩编为两个不足的团了,这群快死的穷凶极恶的匪徒,还想窜回到老巢,真是不知死活呵!我请他们睁大眼睛看看:今日之赣西,是谁家之赣西!

  我现在正计划消灭这股残匪,估计不要多少时间就可以肃清。那时候,我肩章上的金花,也许会有点变动吧!那时候,我一定要到你的身前,紧紧地拥抱你,要你还我的吻债,要借助你那圣洁的唇舌,润泽我这苦战后的枯燥的心肠。亲爱的素,请你耐心地等待那一天吧。

  我这几天很好,每天清早起来,趁着队伍出操的时候,上城墙环绕一周,城墙南临禾水,水面上点缀着许多小舟;两岸都是良田沃野,长着绿油油的红花草和油菜,春风带着媚意从南岸吹来,使人为之心醉。

  中将把信写好了,亲自封得紧紧的,准备投入军邮,忽然门外有人喊:“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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