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星星·月亮·太阳 | 上页 下页


  【三】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从此,我再也看不见阿兰姐;好几次,我曾秘密的托请旧日相好的向学,到她家里打听她的下落,但是都被她家里的人严词拒绝了。并且,阿兰姐的婆家仍然固执着退婚的要求,以父亲在地方上的声望,竟也没法挽回这一幕悲剧,听说朱伯伯已经将聘礼暗暗的送还了李家。

  由于我和阿兰姐这样不明不白的事件,朱家也因此与我们断绝了来往,虽然我们是紧接的邻居,也生疏得如同陌路人。

  当然,在这个事件来说,我是主要的当事人。不消说,朱家伯伯是把我看成了唯一的仇敌;就是邻近一二十里的人,也都拿这件事当做谈论的资料。并且,他们更绘形绘色的,造出许多丑恶的谣言来讥笑我,甚至恶毒的伤害我。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为甚么和平善良的农民性格,也会这样冷酷的来播弄是非呢!

  众目所睹。众手所指,当时的形势可怕极了。我想,如果要处在中古时代的社会里,他们一定把我们当做奸夫淫妇,像圣经上说的,用石头将我们活活打死。

  天哪!我那时还是一个不懂世事的十五岁的少年啊!

  在这一个暑期中,我尝尽人间的讥讽、嘲笑、与奚落。我体验到社会是一个无情的陷阱﹒甚至我对家庭也起了恶感。我不知道怎样向人家解释,好像还没有等到我开口,他们讥讽的眼光,说先堵住了我的嘴巴。

  在这样形势下,我只好躲在家里;事实上,家人也不让我随便出去。我好像变成了一个囚犯,应该先禁闭起来。

  父亲的性情是暴烈的,并未因此而对我罢休;他总想找机会来重重的鞭挞我。但是,老祖母却比他更有权威,有几次,当他举起鞭子的时候,都被祖母的声音遏止了。

  除去从墙头看看野外的风景;一整天,我只有在家中的圈子内活动。为着避免父亲严厉的眼光,我将后院一间空房,收拾起来成为小书房,把暑假作业的功课,一遍遍做下去。

  母亲毕竟是和善得多,她认为这是我对学问修养的功夫不够,因此她搬出了外祖父教给她的四书五经,强迫我读下去。但是,当我读到诗经的第一章,我就对她的解释感到怀疑了;分明是一对青年男女相爱时的情景,为甚么要把它解释成帝主的德性,硬生生的戴上一副道德的假面具呢?

  弟妹们始终不明白我犯了甚么过失,可是认为处罚是大人的权利。但是,他们都十分同情我﹒每天,他们从外面快活的回家来,总是向我报告外面世界的消息;我们小河里有人游水了,田里的大豆长大了,叔叔捉了一只不会飞的嘓嘓鸟,把牠关在笼子里。

  “不会飞的小鸟,是容易被人关在笼里的啊!”在这样生活中,我体验到失去自由的悲哀。

  也许我不能深切的了解到我的“过失”,在我的脑海中,依然想念着阿兰姐。阿兰姐的处境,也许比我更痛苦吧!她现在被人送到远远的地方,在一个陌生的环境哩,也许看不到这些人群丑恶的嘴脸。但是这突如其来的刺激,把我们隔离这样远,这样痛苦,她该是如何的伤心啊!

  想着,想着,每天夜晚我总是睁着眼睛想下去。等待家人们都已睡熟的时候,我偷偷的跳过花园的矮墙,走到往日游戏的草坪上。

  像梦境一样,我仍然徘徊在和阿兰姐相会的那棵大树底下。一切的景物都还是依旧啊!只是看不到她的影子。抬起头来,再看看天空中那些熟悉的星星,我觉得眼睛被泪水浸得模糊了。

  这世界太残酷了,人心大阴险了。剎那间,我感觉到自己的孤独,我更感觉到遭遇的冤屈。可是,我对谁去诉说呢!这广大的世界,竟没有一个能了解我的人;只有天空中的星星,她还没有改变从前的老样子。

  【四】

  在孤独愤懑的心情中,忽然传来了外祖父病重的消息;这消息在我家庭中,起了很大的波动。母亲匆匆的坐着骡车回到娘家去,大约有一个礼拜的时间才回来。从外祖父家里带来很多的东西,弟妹们都分到了衣料和玩具,只有没有我的份儿。我想,也许他们听到我的消息,有意这样的安排,给我一点脸色看。

  到晚上,我看见母亲向我的书房里走来,手里拿了一个大大的纸包,我想纸包里大约是分给我的一份东西。当时我连看也不看它一眼,心里更愤怒起来。我气愤母亲为甚么不光明正大的送给我,我绝不愿意接受这黑暗里的礼物。而且,我还要对这侮辱加以报复,才觉得痛快。

  母亲把那纸包放在书桌上,然后轻轻的走到我的跟前,抚着我的脸说:“这几天来,我看你瘦了许多!”

  “唔!”我翻开一本书,若无其事的避开她的眼光。

  “外祖父的病好得多了!”母亲好像看到了我的心情,温和的对我说:“他们都惦念着你,希望你到他们家里去玩玩!”

  “谢谢他们!”我感觉心里很烦躁,母亲的话里,好像也带了嘲笑的成份。

  “表兄弟们听到你的成绩,都很羡慕你呢!”

  我隐忍着母亲的啰嗦,勉强听下去。

  “尤其是你的表妹,我将你的作文簿带给她看,她非常钦佩你。”

  我仍然默默的,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她。不知怎样的,自从阿兰姐离开后,我很怕有人提起表妹的名字。甚至,我对于这个不甚熟悉的女孩子,也起了很大的憎恶,彷佛她变成了阿兰姐的敌人,有意在我们的中间捣鬼。

  “并且,”母亲仍然继续的对我说:“在我临来时,秋明把她买来的一些新书,拿出一部分来送给你,她说你一定是喜欢这些文艺作品的。”说着,母亲将那个纸包打开来,里面果然是一本本装潢很美观的书籍。书——对于我真是一个莫大的诱惑;立刻间,我忘记了对她的不快,急忙的站起来,像获得一些珍宝似的伸过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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