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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這群連排長奶奶們吱吱喳喳沒有人理會蝦球。他站著無聊,正想回頭走,亞喜剛從廚房走出來,看見蝦球,問道:「你剛從鎮上來嗎?看見七哥沒有?」蝦球道:「沒有。」亞喜道:「他們又賭錢去了!要是把連上的伙食輸光,我看他吊頸也沒有繩!」蝦球道:「七哥常常賭嗎?」亞喜道:「怎麼不賭,他們沒一個好人!要是我來遲兩天,他就包土娼了!」蝦球應道:「難怪衛生隊那麼好生意,一天到晚有官長去打針。」亞喜道:「你也要小心呀!蝦球。你學壞,你就不要來看我!今晚在我這裡吃晚飯吧!」蝦球道:「我暫時還壞不到哪裡去。」

  亞喜把蝦球叫到廚房去,拉拉雜雜告訴他一些廣州的情形和連部的情形。她說,本來她跟蟹王七不會這麼快結婚的,後來突然奉到出發的命令,鱷魚頭退了新亞酒店的房間,把洪少奶調到黃埔付託給楊經理照顧,亞笑也跟在身邊。她替她自己打過算,認為還是跟蟹王七早結婚的好,不結婚,老跟洪少奶打長工,也沒個出頭的日子。因此問准了鱷魚頭、洪少奶,在出發之前就草草結婚了。亞喜後來又說到連部的情形,她說,出發時是一百〇四人,一路行軍,一路逃到現在,打了一仗之後,只剩五十多個人了。七哥說,圑長吩咐造花名冊繳上去還照舊列一百〇四人,空額的納銀三二三十一,跟圑長、營長三份分,好是好,打仗就很吃力了。

  蝦球問道:「兵愈來愈少,剩下的槍枝子彈誰來挑?」亞喜道:「水路封船,陸路拉伕,他們有他們的辦法。」蝦球道:「前方打仗,你跟來不害怕?」亞喜道:「怕也沒法子呀!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不跟他跟誰?」蝦球道:「洪少奶怎麼又不跟來呢?」亞喜道:「誰知道她!我沒本領學她。她嫁人當作玩耍,改嫁比吃豆腐還容易。其實我也不知道她怎麼打算,紅顏易老,過幾年眼角打皺,風流雲散,還怕她不到青山去吃長齋!」這些感慨,蝦球不大感覺興趣。他幫亞喜燒飯劈柴,弄這弄那,不多久,蟹王七就回來了。

  蟹王七說:「這幾天風聲不大好。匪軍又開回黃屋村一帶地區,還派出許多情報員到來刺探軍情。今天抓到了一個小鬼,拖到團部去打得半死。」蝦球聽說抓了一個小鬼,他的心卜卜地跳。他想:糟糕了!亞炳一失手,供出他來怎麼好?他愈想愈寒心,但又不敢問蟹王七這小鬼是甚麼模樣和叫甚麼名字。他吃飯也吃得不安樂。蟹王七問道:「他們裡面是不是很多小鬼呢?」蝦球呆了一陣,不知道怎麼說好。亞喜問:「甚麼小鬼?」蟹王七道:「小鬼就是我們的勤務兵、傳令兵、馬弁。他們不叫甚麼官甚麼長,統統都叫員。司令官叫司令員,勤務兵叫通訊員,說是甚麼官兵平等,鬼才相信!官兵平等,還能打甚麼仗?沒半點規矩!」蝦球也不答話,盡讓蟹王七一個人說。他等蟹王七吃完飯,他就放下筷子,借故趕忙離開連部。在路上,他腦筋亂紛紛的不知道怎麼打算,他只本能地感覺得有自衛的必要,他就解下他的駁殻,上了一夾子彈。

  走著走著,蝦球腦子裡想出一點頭緒來了。他想到他有兩條路可走:一條路是拖槍逃回部隊,一條路是硬著頭皮回團部去看看。走到鎮上時,他突然想起,為甚麼不先去探探亞炳的住處再作打算呢?他順著大街走,經過慶雲茶樓門口時,望望那個香煙攤,不見亞炳,他的心就亂起來。再尋到亞炳住宿的地方,跑進去一看,也沒有蹤影,他這時覺得事情壞透了,跑到團部就等於自投羅網,這時不逃,還等何時!正想拔腳就走。這時,突然有一隻手從後面拉住他的手臂,駭了他一跳。回頭一看,原來正是亞炳。亞炳把他拉到屋角,悄悄告訴他道:「我看見亞成給抓了,我因為跟他見過一面,怕他走漏風聲,連累大家,我請示了裴同志,他叫我即刻跟他撤退。你跟亞成不認識,你仍舊留下來。將來誰跟你聯絡,丁大哥會打主意,你別怕!」

  蝦球道:「我也跟你回去吧!在這裡沒一點癮頭!」亞炳道:「你回不得!你硬要回去,要受批評的!」蝦球自從參軍以來,這個「要受批評的!」他聽過好幾次了。人人都用認真的態度來說這句話,現在亞炳也是。他慢慢覺得,這句比「要挨槍斃的!」、「要坐禁閉的!」、「要打軍棍的!」這些常常在鱷魚頭的隊伍中習慣聽到的話還來得有力量,還更能激發起一個人的自尊感。他望一眼亞炳的一本正經的面孔,就不再說甚麼了。亞炳終於走掉,他依然回圑部去當他的傳達。

  亞成跟亞康兩人都是受老薛的派遣,跟一些幹部到宅梧鎮附近來擔任工作的。這天,他一個人走過圑部所在地的何家祠堂門口,神態過度緊張,給衛兵一喝,他就拔腳逃跑。結果給路上的一個軍官捉了回來,經過拷問,他的馬腳很容易就露出來了。他不是鎮上人,附近又沒有親戚,又說不出到鎮上來幹甚麼,圑部的副官就斷定他是游擊隊的駁腳交通員。亞成死口不肯認,鱷魚頭吩咐身邊一個馬弁道:「你去找四根鉛筆來!」馬弁把鉛筆拿到,鱷魚頭命令馬弁把四根鉛筆夾在亞成右手各個手指中間,命令道:「他還不招,你就跟他握手!」馬弁走過去如法炮製,副官在旁邊大聲一喝:「你招不招?你來這裡做甚麼?同誰來?他們窩藏在甚麼地方?快說!」亞成咬著牙齒,一句話也不答。鱷魚頭喝道:「跟他握手!」

  馬弁就用力把亞成的手掌一捏,亞成的手指節骨「咯咯!」作響,痛得他「喲喲!」慘叫。鱷魚頭在旁邊又喝:「再來!」馬弁又照樣來一次,亞成忍著痛,甚麼也不說,他的手指節骨幾乎給夾斷了。皮不破,但血液在皮下瘀積起來。第三次比第一二次更痛,握到第八次,他已經暈倒在地上了。副官以為他裝死,用馬鞭抽他,把他打醒,但仍然得不到口供。最後鱷魚頭氣了,喝道:「灌水!」亞成聽說要灌水!他一骨碌坐起來,指著鱷魚頭罵道:「灌水我也不說!你槍斃我吧!我不怕死!你的死期也到了!你這狗東西!」弄得鱷魚頭毫無辦法,他悄悄吩咐副官道:「關起他再說!硬的不行,來軟的!」蝦球回到圑部來的時候,鱷魚頭正在跟圑副商量,找辦法軟化誘騙亞成。

  鱷魚頭看見蝦球回來,靈機一動,自言自語道:「有了!我想出一個辦法來了!」這辦法不是別的,卻是派他的「心腹」蝦球去騙出亞成的話來。鱷魚頭在香港時,就是用這樣的辦法來偵察反叛他的部下的。他等蝦球就寢時,就叫人把他叫到他房間來,關了房門悄悄吩咐他道:「蝦球,我知道你很有本事,在香港時,你幫我爆倉,沒有一次失過手。現在我們又在一起合作了,這真是天賜的良緣。我現在有一件事情給你做,如果做成功了,我馬上就升你級,並且還重重賞你!」蝦球留心聽,但鱷魚頭講了半天,還不到題。他就答道:「賞不賞沒問題,只要我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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