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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鬱雷

  鱷魚頭一面等正式委令,一面派遣爪牙招兵買馬,想依照張果老的指示,確實掌握他圑下的連,以對抗上頭掌握的營。蟹王七和煙屎陳之間也有著暗鬥。各人拉各人的排級幹部。蟹王七勝在得人和,煙屎陳勝在地頭熟,各人展開搶人的爭奪戰。鱷魚頭知道了這種情形,暗自叫好:這正合「孤意」!

  在這期間,逗留在香港青山腳的蝦球一群人,已經登船開身了。船是一隻開回市橋的走私船,船主是一個老江湖。當初他不肯接納這幾條大漢的請求,後來見大副從香港買回一大包書籍,見他言談斯文,眾大漢都肯聽他的說話,才收了他們每人十元的船費,不再思疑他們是劫匪了。

  船上還有其他搭客,長日無聊,他們就賭起錢來。

  蝦球睡近大副;大副在看書,蝦球就隨便翻看那些他認得多少字而不明白意思的書。蝦球常常打斷大副,問這問那,大副討厭極了,生氣道:「不要問我行嗎?我要趕快看完,看完就丟下海去餵魚!」蝦球本來不想再打擾他了,聽了這句話,還是忍不住再問道:「為甚麼丢下海去呢?魚怎會吃書的呢?龍先生,你騙人!」大副不響。他看完了一本用六毫錢買來的周刊,再戀戀不捨地望一眼「三年游擊戰爭」幾行字,手一揚,就把這本小冊子丟下海去了。

  跟著說道:「傻仔,魚當然不會吃這本東西;吃下去也不容易消化,就好像你讀了它不容易消化一樣。你現在跟魚倒很相似。無論淡水魚或鹹水魚,都是大魚吞吃小魚的;在水中,許多小魚都從生活中學會了怎樣鬥爭生存,怎樣迴避給大魚吞吃的辦法,躲在石隙或水草中,但有時還是不免給吞了。牛仔就像那些給大魚吞吃或給咬死了的小魚一個樣。你,蝦球,比牛仔幸運一點;但往後還有許多危險等著你呢!所以,我要你明白一個道理:光是像水中的小魚一樣,單單從生活中認識鬥爭,還是不夠的;還要從另外的地方學多一點本領才行。講句書中的時髦話,就叫做武裝我們的頭腦。你明白麼?讓我們的頭腦裝了許許多多飛機大炮原子彈和種種知識,敵人無論怎樣奸狡,我們都可以打勝他。學這些本領的地方就是書。書中有多少前人的經驗法寶值得我們參考借鏡啊!蝦球,你記得我這句話:多讀有益的書!懂嗎?」蝦球道:「讀書明理,這道理我明白的。但你的這些書我可讀不懂!」大副道:「這要怪那些該打的傢伙寫得太深奥了!本來是一個不難明白的道理,他們偏要轉它九曲十三彎,弄得牛頭不對馬嘴,把你搞得更加糊塗,實在是該打屁股!」

  這話逗得蝦球笑了起來。但他還是想不通為甚麼要把看過的書丟下海去。

  蝦球問大副道:「為甚麼丟那本書下海呢?」大副道:「告訴你吧!世上有一種犯眾憎的壞傢伙,他們只要自己活,就不惜把別人弄死。他們弄死人的方法,多種多樣,奸險毒辣,防不勝防,好人都幾乎給害絕了!要應付這些豺狼就不能太過老實,太無準備。應該清楚了解敵人,自求生存,更進一步去解除人民大眾的痛苦。這本書,就是教我們怎樣認清敵人,怎樣消滅敵人,救己救人的種種道理和方法。你想,這樣的書給那些豺狼檢查到,豈不惹麻煩?所以我看完了就忍痛丟掉它。」蝦球想想點頭道:「我明白了!」他翻看一本刊物,看到一篇故事,那篇故事中有好幾十個不認得的字,他都跳越過去。看完,他自言自語道:「我懂了!這種做火柴的工作我做過!我在九龍做過火柴盒散工呢!」大副道:「好得很,那你自己就找你看得明白的先看吧!不明白的地方你問我。」這兩個人就沉迷在書中,不再說話了。

  艙尾的牌九賭局正賭得鬧哄哄。走江湖船主自己不賭,卻做講古的壇主,引誘幾個搭客躺在艙中聽他講土匪頭的故事。他口沫橫飛,講得津津有味:

  「……至於講到東江一派,當然以紅毛順做哥頭。他死後,他的手下袁蝦九就握起正印來。還有羅坤、劉發裕、羅發仔都是一時好漢。講起袁蝦九的起家,誰不知道是靠他百步穿楊那對神槍手!紅毛順本來是聞名百里的地頭蛇,誰敢惹他?十八歲的袁蝦九真膽大,他竟向紅毛順投信打單二百兩銀,紅毛順當堂吹鬚碌眼,叫人把兩包細銀吊在橫樑上,依時等候袁蝦九這小子親來取款。袁蝦九單身上陣,兩手握兩枝左輪,大踏步走來見紅毛順。紅毛順一看原來是一個小孩子,大聲喝道:二百兩銀在樑上,你回去擔梯來拿吧!誰知袁蝦九一槍指著紅毛順,一槍向樑上銀袋連發兩槍,那兩包銀就應聲跌下來了。紅毛順大讚道:細佬!要得!你留下來做我的徒弟吧!從此,袁蝦九就跟著紅毛順身邊,一天天走起紅運來。紅毛順死後,他就領隊打家劫舍,擄人勒索,沙區周圍百里,誰不知道九爺的大名?至於西江一派,最有名的就是羅雞洪、歪嘴裕、羅布、羅勤、金山珠、陸滿、雷公全一班人馬。南海九江、鶴山三洲一帶,最有名的是光頭何老二和銳仔兩個人,銳仔給防軍逼上梁山,至今還沒有回來。何老二已發財做大紳士了。西江還有一個撞死馬李得,已給政府收編。總之,土匪邪不勝正,無論怎樣英雄一時,到頭來不是洗手上岸就是給人消滅,我見得多了。至於說到今天的官軍,比土匪還更沒有信譽。明明圑長已收了你的黑錢,營長又要你熟性;明明你已送了連長的禮,排長又要留難你。走貨,真是比做契弟還要忍氣吞聲。我們吃慣這門飯,真沒辦法呀!」

  搭客中有一個人問道:「無知無識的人才去當劫匪,怎麼一些知書識墨的人也上梁山呢?」老江湖答道:「這個要分開來說。今天有些人上梁山,他們並不是當土匪,他們說是打江山呢。說到沙區的那個先生端,他倒的確是當土匪。說來也好笑,他原先是一個有名的教書先生,姓何名端。有一群土匪胸無滴墨,沒人會寫打單信,就把他擄上山去,要他寫敲詐信,土匪頭在每封打單信内偷偷多署『先生端』三個字,拉他一齊下水。後來他竟變成領袖,做了幾十年土匪頭。今天,他竟給政府委做剿匪委員,你說笑話不笑話?賊哥捉賊哥,愈捉就愈多!真是開我們老百姓的玩笑!」

  老江湖的說話,大家都很感興趣。龍大副、蝦球也放下書來聽了。

  袁蝦九只十八歲雙槍向老賊打單二百兩銀,竟然一舉成功,這故事很使蝦球入迷,他活了快十七歲了,還沒放過一次槍,他覺得真是恥辱。在他的心靈中,大副的救己救人的一番大道理,還不如雙槍劫賊頭的故事更使他迷醉。他想:如果有一天能握兩枝左輪找著鱷魚頭,要射他的耳朵就射中耳朵,要打他的鼻子就打中鼻子,吐氣揚眉,恨雪他殺死牛仔和平日打耳光忍辱吞聲的舊恨,豈不痛快!在這隻貨船上兩夜一日,他盡在幻想他終有一天要做成一個神槍手,好去報仇雪恨。碰到大副說的那些犯眾憎的壞傢伙,他就先禮後兵,給點厲害他們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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