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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第三部 山長水遠

  §人鬼殊途

  鱷魚頭的走私差艦,沉沒在香港港外大嶼山附近,乘員中死的已葬身魚腹,或給海浪捲上岸來;生的呢,也各奔前途去了。只有鱷魚頭一個人,他隻身匿伏在海灘邊的石巖中,躲著不敢出來。他用草叢樹葉掩蔽著他藏身的洞口,恐怕他的部下看見。他看清楚差艦的大副怎樣制止士兵們為搶奪死屍金錢的毆鬥;蝦球怎樣從熟睡中醒來奔出海邊;他們怎樣息爭分錢;怎樣埋葬他的霧水姘頭黑牡丹和富商魏經理……這一切,他都看在眼裡,但卻無動於衷。他絲毫沒有走出來和人群相聚的意思。人們為死者的入土安葬而流淚,他和死者的關係比任何人都來得親切,但他卻沒有一絲哀悼死者的感情。他真是一個硬心腸的人!他在巖洞内拭抹他那一枝冷冰冰的左輪手槍和幾粒僅存的子彈,然後又晾乾帶在身邊的美鈔、港幣和銀行存摺。他寶貴這些東西,和寶貴他的性命一樣。他秘密收藏好這些財物,正如此刻收藏他的身體一樣。

  龍大副葬掉牛仔,拔槍向空中放了一槍,「啪!」地一聲槍響駭了鱷魚頭一跳。他本能地握緊手槍,指向洞口,作自衛的準備。不多久,龍大副蝦球等已呼嘯上山去了。鱷魚頭這才鬆了一口氣。他在洞内躺了大半天,深思默想他今後的出處。他第一步要做的事是找到一張漁船,用威逼利誘的手段要漁家載他到荃灣去,然後轉道回省,再作計謀。

  太陽下山了。鱷魚頭走出洞口,他在沙灘上發覺三四具給海浪捲上來的屍體,臉形模糊,腹部鼓脹,他不敢正視他的那些淹死的部下。他又走到那兩堆埋葬黑牡丹、魏經理和牛仔的新墳前面。他有點迷信,他恐怕他們陰魂不息,會有鬼魂來附身追他索命,他身上的細毛管張鬆起來。陣陣陰風從山谷中吹來,他心驚膽跳,打了一個冷顫,膝頭一軟,就跪了下來。他口中唸唸道:「生者平安是福,死者魂歸西天;陰陽異界,兩不侵犯。牛仔!黑牡丹!魏經理!我回去一定為你們修建一座墳墓,你們的陰魂安息吧!」唸畢叩了三個頭,就急急站起身走開,頭也不敢回望一下。

  黃昏時分,附近海上有好些晚歸的漁帆出現,鱷魚頭坐在海邊的巖石上等候著。不久,他終於高聲叫來了一隻小漁艇,艇上只有老漁夫老漁婦兩個人,鱷魚頭跳上漁艇,對艇家說道:「艇家佬,你送我到荃灣去,我賞你半個月伙食。」說完望望艇家佬的顏色,然後把手槍和幾張港幣一齊摸出來,把港幣塞在艇家佬的手上。艇家佬接過鈔票,望一眼他的手槍,就關照他老婆道:「開荃灣!拉起布篷來!」海上的艇家一向受慣海盗的欺壓,知道他們都不是好惹的東西,只好拚命把他的小艇向荃灣方向駛去。

  八條大漢:士兵五、水手一,加上大副和蝦球,他們走到了一個叫做坑尾的小村落。他們向村人說明是沉船逃生的難民,許多人都圍攏來聽他們口述沉船的經過。他們買了一大籃蕃薯,煮一頓蕃薯飯,飽餐之後,就派一個人到大澳去買回幾套布衫褲,然後乘坑尾村民代僱的一隻漁艇,直駛青山灣。到青山灣,是蝦球的提議。他說:「從大澳到香港,每天都有火船開行,我們一群生面人碰到碼頭的便探查船,一定惹出麻煩,並且我們又有手槍,查出一定要坐監。不如僱船到青山,青山腳有很多走私貨船,時常來往華界,要到哪裡都很方便。」大家就接納了他的意見。

  往後怎樣生活呢?這個最重要的問題,便是他們在船上紛紛議論的中心。

  最初提議「上山」的那個士兵是一個班長。名字叫做吳猛。二十七八歲,欽州人。他是國民黨一五三旅的士兵,隨軍在山東定陶打了一場敗仗,全旅覆沒,跟五千多名官兵一同被俘。釋放後,輾轉回到廣東,又投入軍隊。他對他的舊上司張瑞貴的發迹歷史非常羡慕,他充滿了一腦袋綠林山大王的思想。他向眾人提議道:「嘿!想發達只有走偏門,走偏門最好是上山當土匪。我們的舊上司『生張飛』何嘗不是綠林出身?只要我們集結得三五百人,成則為王,敗則為寇。如果政府招安,我們沒有司令圑長當,最少也有個營長當。在這個亂世,幾多人都是走這條路發達,我們難道不能學?」他的部下四個弟兄中的三個,就一呼數應,擁護班長的主張。

  單獨有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鶴山人林四海反對這個意見,他說道:「我有點意思現在坦白對各位說,我一向主張四海為家,上山劫富濟貧,本來無所謂,不過我們八個人,僅得一枝短槍,談何容易。萬一失手,必定兇多吉少。依兄弟主意,有一辦法,能令大家暫時棲身,慢慢再圖進展。」論讀書多,學問好,當推龍大副,可是說起生活之道,他卻想不出半點高見來。他催促林四海道:「林大哥你有何高見?請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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