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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千里姻緣一線牽

  芳村花地一帶,本來有許多營業的花圃花園,此時因廣州百業凋零,花市也跟著冷落起來。花圃的主人,一任百花凋殘,不加整理。蝦球一路看見許多這樣荒涼的花圃。他走到一家「艷芳園」的門口,看見千百個花盆,亂堆在園中;養蜂的蜂巢,毁棄在門旁;澆淋百花的池水也乾枯了;許多花奔都萎謝了;只見幾盆頑強的秋菊,沒有人料理也獨自在那裡開放。他在這花圃的門口呆呆站了一刻。他奇怪這樣一個好花園為甚麼沒有人整理?他覺得孤兒院彷彿有點和這花圃相像,一樣是少人整理,一樣是亂七八糟,一樣是沒有生氣,也一樣讓人的生命悄悄地萎謝。他又想到:花沒有水澆,花就一定會枯死;人沒有飯吃,人一定會餓死;他今天失去了牛仔,沒有牛仔詭計多端的幫助,找飯吃更不容易了。他忽然恐慌起來,覺得前路茫茫,不知道哪裡是自己的出路。他打定主意,到了黃沙再說吧,在這荒涼的芳村花地一帶,有甚麼活路呢?他沒有想到,在黃沙那邊,同他一樣朝不保夕的少年兒童,滿街滿巷都是。

  此刻的廣州,除了原來的幾十萬失業者而外,又多了一批退出火線的失業軍人。他們的數目天天增加,他們求生存的法寶是走私經營小生意。因此走私就成了一種風氣,走私者很自然地就結成許多集圑和幫口,形成一種力量,這種現象,和統治當局的經濟利益是有矛盾的。因此,當局下令把他們驅趕離開鐵路線,或逮捕押去海南島屯墾。他們因此就更加圑結起來,聯合反抗,以求生存。大約有二千多個失業軍人,由他們分區每十人推出代表一人,共選出代表二百多人,約到南海縣屬沙溪開秘密會議,商量應付當局的辦法。那個在廣九路私運玻璃,曾幫助過蝦球的青年退伍軍官,也是代表之一。他當過連長、營附、少校參謀和中校營長。他自動脫離内戰戰場,改行從商。為了有免費乘火車的好處,他仍然照常著軍服。他這種人並非逾齡的退役軍官,他沒有退役證件,隨時可能會被拘捕。生命與自由,同受威脅,因此他特別熱心圑結大家,積極為生存而奮鬥。人家選他做代表,他就把這一群代表們掌握起來,指揮他們,叫他們分別秘密到達沙溪指定地點開會。

  當蝦球坐小艇過海時,他們正紛紛由黃沙出發西上。三個五個一群,碰頭時這邊叫一聲「萬眾」,那邊答一聲「一心」,這就是他們彼此秘密聯絡的口令,用來區別是不是自己的「同志」。鱷魚頭也接到了他部下煙屎陳的密報,他轉報上去,上邊批下來,派他到沙溪去暗中監視失業軍人的行動。他本打算抱「河水不犯井水,井水不犯河水」的態度,但上頭一定要他去做密探,只好奉命前往。

  蝦球站在艇頭看看江面上的景物:白鵝潭的江水是靜靜的,不像香港海那樣時常激起白沫的浪頭;江水是渾濁的,泥黃的水色,正像水上人家的面孔一樣沒有一點光彩。珠江水緩緩地流,人的肉眼,看不見它的潛在的力量。

  鱷魚頭此刻騎乘的差艦,正溯江西上。「喼頓」鱷魚頭在司舵室看大副掌舵,問大副道:「幾分鐘可以趕到沙溪?」大副答:「十五分鐘内可以趕到。」鱷魚頭道:「我們不泊沙溪。泊沙溪目標太大,引人注意。我們超越過沙溪五里外停泊,我帶幾個人坐舢板登岸。」大副道:「聽艦長的命令隨時停泊。」鱷魚頭側目看看這個大副,心裡覺得這人還會撈世界,決定有甚麼油水可揩時,也分潤一份給他享受。鱷魚頭這人的特長之一就是隨時隨地都想到對方的需要,當人家最感需要的時候就施一點恩惠,讓人家感恩知己,深信他把人當「心腹」看待,死心塌地替他服務,為他去赴死。

  這點權術,鱷魚頭從接任管理員的一天開始,就更精巧地運用起來。他知道這位大副跟諢號叫「順風耳」的機輪長平素有點不和睦,他就巧妙地個別中傷煽惑,使得兩方面都當他是知己而訴對方的壞話。他就利用並製造雙方的矛盾來鞏固他的領導。這種雙軌政策施行的結果,沒有一個人敢侵犯他的領導權,他非常微妙地收到實效。還有,他隨時對部下作私人的禮贈,使得部下個個都感激他的恩德,而不知道他原來是揩了公家的油。這種化公為私的做法,他佔去了的是九牛,人家分到的是一毛,他能令這些分了一毛的人感激涕零。鱷魚頭的籠絡部下,收攬人心的工夫,可算是老到極了。這時,他就在大副的耳邊小聲道:「我們不久要開到海南島去送軍用品,我特准甲板部的人組織一個公司,順便帶點私貨,這件事由你全權負責秘密去籌備,絕對不能對任何人公開,知道嗎?」

  大副道:「多謝艦長照顧,我一定守秘密。」鱷魚頭道:「這回失業軍人要造反,上頭要我們出來監視他們的行動,因此我把開往海南島的日期稍為緩一下。我們可以多得一點時間預備。」大副道:「退伍軍人怎麼會造反呢?」

  鱷魚頭笑道:「你聽見他們的口號嗎?他們叫道:有敵有我,無敵無我;你明白他們的意思嗎?他們是自怨狡兔死走狗烹呀!」大副道:「這口號不通,現在兔還沒有死啊!你看,日本鬼走了,我們不是又打内戰嗎?」鱷魚頭道:「我也奇怪。大概是他們一來不是良弓,只好藏在後方;二來他們又不願做走狗,只好餓死了。」

  大副聽鱷魚頭批評那班失業軍人,說他們不肯做走狗,只好餓死,他不大同意這個說法。他說道:「這麼說,要不餓死就得做走狗了!我看不一定吧?」鱷魚頭道:「我的意思只說了一半。吃飯的辦法有多種:做走狗是一種,造反又是一種;總之,飯是一定要吃的,不管用甚麼方法去弄飯吃,在我看來都是對的。」大副道:「照你的說法,世間上就沒有甚麼是非公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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