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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馬專員剛走到船尾,就聽見那個美國顧問板起面孔說道:「我們不需要紙上的計劃,你們有很多這樣的大計劃,我看見過羅卓英將軍一本厚厚的五年計劃,英文精裝,印刷得很精美,可是我知道潘李公司的高級職員只把它翻兩下就放下來了。花那麼大一筆印刷費,真是可惜得很。魏德邁將軍也帶去這樣一本大計劃,我不曉得他怎樣處置它。我們相信TV宋在廣東會有更大的成就。」

  馬專員聽見這位外賓講話講得這樣不客氣,簡直丟盡國民黨官員的面子,未免有點喧賓奪主的神氣,但看見那位猴子必恭必敬地靜聽,不斷點頭「也是」!他心想:管他娘,連行政院長也巴結他,我算甚麼!只要他們拿出美金來讓我們撈一把,罵得再狠一點也不要緊。

  他們在炮艦上吃東西談話的時候,鱷魚頭也在一景樓喝茶吃點心。他跟他鄰桌的一個司機答訕。鱷魚頭用一根香煙的交情,就打聽到了馬專員是住在西關多寶路。他有幾處辦公的地方,一處是在長堤孫逸仙紀念醫院附近的一個甚麼船舶管理所裡。鱷魚頭很高興,他對司機道:「喂,劉大哥,你做不做黑市生意?我送你十元港幣,你等下把我同我老婆送到廣州去,我們在多寳路下車,行不行?」那司機道:「多多照殺!你即刻回去叫你太太來!」

  鱷魚頭很大方,先交十元港幣給姓劉的司機,然後回來找黑牡丹,他對她說道:「黑牡丹,你看我今天氣色好不好?」黑牡丹道:「不用問卦,你幾時吞下了火藥?」鱷魚頭道:「沒這回事。」黑牡丹道:「今早誰踩了你的尾巴?你這樣生氣?」鱷魚頭道:「別廢話了!趕快換衣服,我即刻同你坐私家車去遊廣州市!快點!」黑牡丹道:「我還要換甚麼衫?我最好的就是身上這件了!」鱷魚頭笑起來道:「可憐你撈了十年,一件好衣服都撈不起!好吧,今天我替你從頭到腳換過一身光鮮。從今天起,我就把你長期包下來吧!」說罷他就吩咐工人幾件事,鎖好房門,拉黑牡丹下樓來搭車。

  劉司機已把汽車調好頭。黑牡丹坐上這部最新式的道濟牌六人大臥車,這是她自有生以來的第一次。開車時,她倚在鱷魚頭的身邊。飄飄然像在做夢。魚珠到東圃一段路面最壞,十年來未修理過。東圃到東山的一段是水泥路面,進入廣州市内就是柏油路了。這部威風十足的汽車走完黃埔大路,左轉入越秀路,右折入惠愛路,左轉入豐寧路,進入西關長壽路,橫過寶華路而到多寶路。鱷魚頭和廣州一別數年,此時刮目相看,覺得比戰前灰暗得多。馬路上走著一些新奇的三輪腳踏車,車伕在前頭,乘人座在後邊,兩人乘坐,別有風趣。多寶路很幽靜,路邊樹木垂拱,兩旁多是大家宅院。劉司機指著一座有鐵閘門的大房子道:「這間就是馬專員的公館了。」鱷魚頭默記住門牌。他們在多寶路尾荔枝灣頭下車。鱷魚頭向黑牡丹道:「廣州最有名的荔枝灣,原來已變成一條臭水河,真可惜!」

  黑牡丹站在石橋上,俯覽這條荔枝灣的臭水河,的確一陣臭味濁鼻,不知從哪裡吹來。她對鱷魚頭說:「真是奇怪了,我抗戰前來過荔枝灣,我記得當年雖然不能說香,的確也並不臭,難道如今廣州死人死得多,死屍把這條河水浸臭了?」鱷魚頭問:「廣州死很多人嗎?」黑牡丹道:「你還不知道嗎?你到盤福路方便醫院對面路屍掩埋隊的門口去看看,你就會三天吃不下飯。」鱷魚頭道:「怎麼?方便醫院天天死那麼多病人?」黑牡丹道:「不是醫院裡死的,在醫院死的就算好了,還有一副薄棺材裝裝樣子。我說的是從大街小巷撿來的死人呀,他們像死老鼠一樣給掩埋隊撿回來,天天裝在一部大汽車上運出市郊去。大車用油布蓋著,死屍疊得像沙丁魚一樣,唉呀,我想起來就作嘔!」

  鱷魚頭問:「你講得特別,棺材拿來裝甚麼的?」黑牡丹道:「你們香港客真是少見多怪了。在廣州,人死了還分等級,你如果是丙等或丁等,人家就用薄棺材一副裝你出去,把你倒下坑裡,又把空棺材抬回來。一副棺材,可以葬好幾百個人呢。」鱷魚頭聽了就皺起眉頭來。黑牡丹道:「你遊荔枝灣嗎?」鱷魚頭道:「我本來想到荔枝灣去吃一碗艇仔粥,給你一說我甚麼東西都吃不下去了。不如到觀音山上去玩玩吧。」黑牡丹也贊成,他們就坐公共汽車到小北,由小北觀音山腳慢慢踱上去。

  觀音山頂上的紅棉樹,像英雄似的挺立在那裡,用著憤怒似的紅眼睛俯視著廣州市。五層樓卻像一個老邁的病人一樣,蹲在山頭曬太陽。遊人並不多,偶然有一輛吉普車從小北爬上來,朝盤福路爬下去。鱷魚頭指著山腳不遠的花塔道:「你看!那是廣州有名的花塔。有人說:廣州花塔潮州影,你想多神怪?」黑牡丹道:「還有更怪的事情!花塔下面有一個藏春洞,老和尚爭風吃醋,打官司打得頭破血流呢!」鱷魚頭道:「廣州真是無怪不有。」

  這時有兩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人,短衣褲西裝頭,一握短槍,一帶利刃,從紅棉樹後繞出來,朝鱷魚頭站的地方走去。一個說道:「你看,吃得下喉頸嗎?」一個道:「照吞可也!」他們二人一個箭步就跳到鱷魚頭的背後,握槍的人指著鱷魚頭的後腦,帶刀的人跑到黑牡丹的背後喊道:「喂!鄉里!對不住,我們要借一點路費!」兩人轉過身來,黑牡丹身無餘財,並不怎樣駭怕,她是見慣不怪了。鱷魚頭冷不防碰到這兩個好漢,他倒吃了一驚。那握槍的人喝道:「老友!聰明一點就快把銀包掏出來!」

  鱷魚頭心想:糟糕了!這回便宜了這兩個好漢。身上的港幣,金鏈,手錶,自來水筆,玉墜子加起來值好幾千港幣呢!他強作笑容道:「兄弟,大家都是自己人,手下留點情好嗎?山水都有相逢日呀!」握槍的人罵道:「鬼同你是自己人!你荷包同我有親戚!有話留到拜山時再講吧。快點!小心子彈沒眼睛的呀!」說罷,不住在鱷魚頭的眼前搖晃那隻左輪手槍。

  那握刀的人道:「大姑,你快點把金鏈銀紙拿出來,快點,不然就恕我無禮了!」黑牡丹道:「兄弟,光棍撞到沒皮柴,不曉得是你們不夠運氣,還是我們倒霉?你放下這把死人刀吧!要錢絕對沒有,你如想找人鬆鬆腰骨,倒還可以商量。」說得那握刀的人皺起他的眉頭,不知道從何處下手。這時鱷魚頭的一雙銳利的眼睛看著他眼前的這隻手槍,他最初看見手槍的槍口有點異狀,那口徑沒有點來復線的痕迹,圓得十分特別;槍尖上頭的準星又沒有,這可怪了;他再看槍幹下腹的轉輪,是死烏色的,一點也不發亮,最後當他看見扳機外面的護圈時,他縱聲朗笑起來,連眼淚也笑出來了。跟著他就對那握槍的人道:「兄弟,今天你們的運氣好,碰著我。告訴你們,要出來撈世界,就得花點本錢呀!李燈筒從前那一套,今天已不合時了。為甚麼不買一隻西江羅定土造三號左輪呢?時價最多五十塊錢港紙一枝。就這樣吧,我送你們每人五十塊錢做本錢去買兩枝土槍,你把你這隻木槍送給我做紀念吧!」

  鱷魚頭說罷也不再看那人的臉色表情,即刻就掘出銀包來取出兩張五十元港幣,遞一張給黑牡丹道:「你不用替他鬆骨了,送這張香港紙給他吧!」剩下的一張就遞給那握槍的好漢。那人接過鈔票,就把握槍的右手垂下來,退後一步,轉身想走開,鱷魚頭喝道:「不把木槍放下來就走了!好話也不說一句就走了?出來撈世界見大哥也不作個揖?」鱷魚頭一雙眼睛的威勢和他的命令的口氣,果然把那兩個人喝住。那握槍的一個就走上前來,把他的這支足夠駭死老太婆的木槍遞給鱷魚頭,鱷魚頭轉手交給黑牡丹道:「你放在手皮包裡壯壯膽吧!」他順手掏出了一張名片,交給那送槍的好漢道:「大家山水有相逢,你們兄弟如有甚麼事情過不得關,就拿這張名片到黃埔魚珠一景樓來找我。」這兩個好漢連聲「多謝!多謝!」就跑下山去了。

  黑牡丹道:「你真闊佬!要是我,我就把那兩個傢伙揍一頓!」鱷魚頭道:「你真是婦人之見!在今天這個亂世,小財不出,大財不入,你等著看吧,不久他們會替我開闢無窮盡的財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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