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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黃埔登陸

  這是鱷魚頭一種謙虛客氣籠絡對方的表示,他不自居老大哥,把突出的上位讓給煙屎陳。這是香港黑社會千百種秘密手語中的一種。他們兩人互相心領神會,緊張的空氣頓時鬆懈下來。接著,就互相稱兄道弟了。鱷魚頭向九叔道:「九叔,把駁殼還給這位兄弟,我們剛才誤會了。」又向煙屎陳拱手道歉:「大哥,失敬失敬!」煙屎陳也拱手道:「剛才得罪,還望大哥海量包涵!」鱷魚頭問走私客:「請問這位大哥高姓大名?」煙屎陳代答道:「他是何老闆,我們的熟客仔。」何老闆問鱷魚頭:「閣下尊姓大名?」鱷魚頭答道:「小姓洪,單名斌,不是廣西賓陽的賓,是左文右武的斌。」何老闆連聲道:「素仰素仰!素仰素仰!」客套一番之後,煙屎陳就拱手對鱷魚頭道:「屈駕洪大哥到茅舍歇歇腳好嗎?如不嫌棄,雖然沒甚麼好東西招待,黑白兩米,倒是常便的。」鱷魚頭也很想上岸去實地踏看一下這裡的地形,以便將來萬一舊地重臨,可以駕輕就熟;但轉念上岸固然好,留下皮篋在艇上卻難保安全,萬一艇家借水而遁,你到哪裡去追他?還是留點情分,有機會再續前緣吧。他主意既定,就從内衣袋裡數出港幣三十六元,遞給煙屎陳道:「多謝大哥盛意,小弟下次再來打攪。這點小意思,請帶回去給兄弟們飲茶,實在不成敬意。」煙屎陳再三推辭不受,鱷魚頭道:「這樣,就看不起小弟了!」煙屎陳只好收下。他問道:「洪大哥打算到哪裡去發財?」鱷魚頭道:「我暫時先到黃埔,將來再去廣州。總之,這條水路,我常來常往,再來時一定拜候。兩位有緣到黃埔魚珠,也請到一景樓探我。」說罷就掏出兩張名片來,遞給煙屎陳和何老闆。何老闆道:「我也時常到黃埔,我在新埠天成金舖出入,天成何老闆是小弟的同鄉族人。」鱷魚頭問:「是沙灣姓何的嗎?我聽你口音就聽出來。」何老板點頭稱是。煙屎陳道:「洪大哥在廣州河南替我帶個口信問候張果老,大哥如有生意,他可以給你搭路。他老人家是李燈筒手下十大羅漢之一,近年因為風濕骨痛,走動不便,已收山不出。我們一班弟兄,當年都多得果老提拔。可惜洪大哥行色匆匆,不能拜託帶些禮物孝敬果老。」鱷魚頭道:「陳大哥你放心,張果老也是我的老師,沒問題。」這兩個不打不相識的傢伙,又談了半天珠江一帶的行情,直到天將發白,才互道順風而別。

  鱷魚頭對於由香港到廣州這條九十浬的航道,比出生在水上的九叔、九嬸、亞娣都還熟悉。時速十浬的輪船,要九小時的時間才能走完這條航道;至於小艇帆船之類,既要看風,又要觀水,最後又得計算上人力,走完全程,最快也要三天。一路上鱷魚頭簡直是一個船長,又好像是一個帶水人,口講指劃,把沿途的小地名背得爛熟。例如青洲、燈台、交椅洲、汲水門、大磨刀、小磨刀、沙洲、銅鼓燈台、孖洲、大產、小產、三板洲、大蓮花、小蓮花、豬頭山、鯉魚崗……等等小地方,連普通地圖都沒有記下來的,他也十分清楚,令九叔異常驚佩。鱷魚頭還有一個本領,他看河水混濁的程度,就知道離廣州白鵝潭有好遠。他告訴九叔道:「廣州長堤碼頭邊的水色和荔枝灣的不同;荔枝灣的又和白鵝潭的不同;白鵝潭的又和黃埔的不同;黃埔的又和虎門的不同;我一看就分得出來。」九叔問道:「洪先生,你看,我們現在來到甚麼縣了呢?」鱷魚頭道:「我們右岸是東莞縣,現在將要到番禺縣境了。」九叔道:「看水色也分得出縣境來的嗎?」鱷魚頭道:「我是看岸邊的水草看出來的。」九叔道:「這可奇怪了,水草哪裡沒有呢?有水的地方就是水草。」鱷魚頭道:「九叔,這個你又知其一不知其二了。」亞娣插嘴道:「到處楊梅一樣花,到處河邊一樣草,我看不出有甚麼分別。」鱷魚頭指著岸上道:「你們看呀!那種草不是野生的草,是人工種的草哩。就像我們種田下秧一樣,種草的人把草種在潮水漲落的河邊。這種草是東莞縣的特產。英國駐香港的商務專員,很看得起這種草哩。英國人說,用這種草織成地蓆,鋪在名貴的地板上,地板就不會生白蟻。還可以用來織草帽做窗簾,用途多得很哩。」他們往岸上一看,果然見綠油油地一片青草,高高的,很整齊地豎立在岸邊,一望無涯,顯然是人工種的。再過兩個鐘頭,快到太陽西下的時候,就看不見這種草了。

  鱷魚頭站在艇頭,他看見遠遠的左前方有一座高高的中山紀念銅像,露在黃昏的炊煙中,他異常興奮。一首多年不唱久已忘記的黃埔軍歌,突然來叩他的腦門,他張開喉嚨就唱起來。

  「怒潮澎湃,黨旗飛舞,這是革命的黃埔。主義須貫徹,紀律莫放鬆,預備做奮鬥的先鋒。打條血路,引導被壓逼民族;攜著手,向前行,路不遠,莫要驚!親愛精誠,繼續永守。發揚吾校精神!發揚吾校精神!」

  他反反複複地唱,開始唱得很雄壯,後來給河面的風撲面一吹,吹得他一連打了三個噴嚏,唱不下去了。

  亞娣看見鱷魚頭唱歌和打噴嚏的怪狀,忍不住笑道:「洪先生,你唱的是甚麼歌呀?」鱷魚頭一邊拭鼻子一邊答道:「嘿,你不曉得,這首歌呀,是頂頂有名的黃埔軍歌。番鬼佬聽見要發抖,軍閥聽見要磕頭呢!」亞娣道:「真有這麼靈驗的歌嗎?這樣靈,豈不是比東莞婆招魂喊驚時唱的歌更厲害嗎?」鱷魚頭隨口吹牛道:「我怎能講得你明白呢。比方你們唱鹹水歌,可以勾到一個男人,或勾得一個女人,唱成一頭親事;至於我們唱軍歌去打仗,就可以打倒一百個軍閥,或者消滅十個帝國主義。」九嬸在旁邊問道:「甚麼?唱軍歌可以吃得豆角煮魚?」鱷魚頭又好笑又好氣。他催促她們快划船道:「別嚕囌了!講一世你們都不會明白。你們甚麼都不懂,只懂得豆角煮魚。快划船,今晚我們可以到黃埔吃黃埔炒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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