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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平议·上


  易白沙

  天下论孔子者。约分两端。一谓今日风俗人心之坏。学问之无进化。谓孔子为之厉阶。一谓欲正人心。端风俗。励学问。非人人崇拜孔子。无以收拾末流。此皆瞽说也。国人为善为恶。当反求之自身。孔子未尝设保险公司。岂能替我负此重大之责。国人不自树立。一一推委孔子。祈祷大成至圣之默祐。是谓惰性。不知孔子无此权力。争相劝进。奉为素王。是谓大愚。

  孔子当春秋季世。虽称显学。不过九家之一。主张君权。于七十二诸侯。复非世卿。倡均富。扫清阶级制度之弊。为平民所喜悦。故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举踵而愿安利之。无地而为君。无官而为长。此种势力。全由学说主张。足动当时上下之听。有与之分庭抗礼。同为天下仰望者。墨翟是也。有诋其道不足救国而沮之者。齐之晏婴。楚之子西。及陈蔡大夫是也。所以孔子只能谓之显学。不得称以素王。其后弟子众多。尊祟其师。贤于尧舜。复得子夏教授西河。为魏文侯师。子贡常相鲁卫。家累千金。孔门学术。赖以发扬。然在社会。犹一部分之势力而巳。至秦始皇摧残学术。愚弄黔首。儒宗亦在坑焚之列。孔子弟子。善于革命。鲁诸儒遂持孔氏之礼器。往奔陈涉。此盖以王者受命之符。运动陈王。坚其揭竿之志。远孙孔鲋。且为陈涉博士。与之俱死。刘季马上得天下。不事诗书。项羽授首。鲁竟不下。荐绅先生。大张弦诵之声。汉高祖震于儒家之威。鉴秦始覆辙。不敢再溺儒冠。祠孔子以太牢。博其欢心。是为孔子身后第一次享受冷牛肉之大礼。汉武当国。扩充高祖之用心。改良始皇之法术。欲蔽塞天下之聪明才志。不如专崇一说。以灭他说。于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利用孔子为傀儡。垄断天下之思想。使失其自由。时则有赵绾、王臧、田鼢、董仲舒、胡毋生、高堂生韩婴伏生、辕固生、申培公之徒。为之倡筹安会。中国一切风俗人心。学问过去未来之责任。堆积孔子之两肩。全国上下。方且日日败坏风俗。斫丧人心。腐朽学问。此三项退化。至两汉以后。当叹观止矣。而曹丕之尊孔。实较汉武有加。其诏曰。

  昔仲尼资大圣之才。怀帝王之器。当衰周之末。无受命之运。在鲁卫之朝。教化乎泗沫之上。凄凄焉。皇皇焉。欲屈己以存道。贬身以救世。于时王公终莫能用之。乃退考五代之礼。修素王之事。因鲁史而制春秋。就太师而正雅颂。俾千载之后。莫不尊其文以述作。仰其圣以成谋咨。可谓命世之大圣。亿载之师表者也。…………

  更以孔羡为宗圣侯。修旧庙。置吏卒。广宫室。以居学者。不知汉高帝武帝魏文帝。皆傀儡孔子。所谓尊孔滑稽之尊孔也。典礼愈隆。表扬愈烈。国家之风俗人心学问。愈见退落。孔子不可复生。安得严词拒绝此崇礼报功之盛德耶。就社会心理言之。昔之丈夫女子延颈举踵而望者。七十子之徒尊崇发扬者。巳属过去之事。国人惟冥行于滑稽尊孔之彀中。八股试帖。俨然衣钵。久而又久。遂成习惯。有人诋此滑稽尊孔者。且群起斥为大逆不道。公羊家接踵。谶说坌起。演成种种神秘奇谈。身在泰山。目能辨吴门之马。饮德能及百觚。手扛国门之关。足蹑郊坰之虎。生则黑帝感召。葬则泗水却流。未来之事。遗于谶书。春秋之笔。绝于获麟。几若天地受其指撝。鬼神为之使令。使人疑孔子为三头六臂之神体。公羊家之邪说。实求合滑稽尊孔者之用心。故历代民贼。遂皆负之而趋矣。乃忧时之士。犹思继续演此滑稽之剧。挽救人心岂知人心风俗。即崩离于此乎。

  中国二千余年尊孔之大秘密。既揭破无余。然后推论孔子。以何因缘。被彼野心家所利用。甘作滑稽之傀儡。是不能不归咎孔子之自身矣。试分举之。

  一孔子尊君权。漫无限制。易演成独夫专制之弊。君主独裁。若无范围。限制其行动。势将如虎传翼。择人而食。故中国言君权。设有二种限制。一曰天。一曰法。人君善恶。天为赏罚。虽有强权。不敢肆虐。此墨家之说也。国君行动。以法为轨。君之贤否。无关治乱。法之有无。乃定安危。此法家之说也。前说近于宗教。后说近于法治。皆裁抑君主。使无高出国家之上。孔子之君权论。无此二种限制。君犹天也。民不可一日无君。犹不可一日无天。[ 尚书大传孔子对子张语]以君象天。名曰天王。又曰帝者天称也。又曰天子者。继天理物。 改一统。各得其宜。父天母地。以养万民。皆以君与天为一体。较墨翟以天制君者绝异。所以不能维持天子之道德。言人治不言法治。故是尧非桀。叹人才之难得。论舜治天下。由于五臣。武王治天下。由于十臣。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孝经论语之大义微言。莫不主张人治。荀子言有治君。无治国。有治人。无治法。即师承孔子人治之义。彰明较著以言之也。较管商韩非以法制君。又迥然不同。所以不能监督天子之行动。天子既超乎法律道德之外。势将行动自由。漫无限制。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诸空论。果假何种势力。迫天子以不得不遵。孟子鉴及此弊。阐明君与国之关系。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于是弃孔子之君治。以言法治。谓先王之法。犹五音之六律。方圆之规炬。虽有尧舜。舍法取人。不能平治天下。其言得乎邱民为天子。舜禹践位。亦由民之讴歌。非孔子所敢言也。

  一孔子讲学。不许问难。易演成思想专制之弊。诸子并立。各思以说易天下。孔子弟子。受外界激刺。对于儒家学术。不无怀疑。时起问难。孔子以先觉之圣。不为反复辨析是非。惟峻词拒绝其问。此不仅壅塞后学思想。即儒家自身学术。亦难阐发。盖真理以辩论而明。学术由竞争而进也。宰我昼寝。习于道家之守静也。则斥为朽木。樊迟请学稼圃。习于农家并耕之义也。则诋为小人。子路问鬼神与死。习于墨家明鬼之论也。则以事人与知生拒绝之。宰我以三年之丧为久。此亦习于节葬之说也。则责其不仁。宰我樊迟子路之被呵斥。不敢申辩。犹曰此陈述异端邪说也。乃孟懿子问孝。告以无违。孟懿子不达。不敢复问。而请于樊迟。樊迟问仁智。告以爱人知人。樊迟未达。不敢复问。而请于子夏。孔子告曾子。吾道一以贯之。门人未达。不敢直接问孔子。而间接问曾子。师徒受授。几杖森严。至禁弟子发言。因此陈亢疑其故守秘密。询异闻于伯鱼。一门之中。有信仰而无怀疑。有教授而无质问。王充论衡曰。“论者皆云孔门之徒。七十子之才。胜今之儒。此言妄也。彼见孔子为师。圣人传道。必授异才。故谓之殊。夫古人之才。今人之才也。今谓之英杰。古以为圣神。故谓七十子历世希有。使当今有孔子之师。则斯世学者。皆颜闵之徒也。使无孔子。则七十子之徒。今之儒生也。何以验之。以学于孔子。不能极问也。圣人之言。不能尽解。宜难以极之。皋陶陈道帝舜之前。浅略未极。禹问难之。浅言复深。略指复分。盖起问难。此说极而深切。触而著明也。”[见问孔篇]王充责七十子不能极问。不知孔子不许极问也。少正卯以大夫讲学于鲁。孔子之门。三盈三虚。不去者惟颜回。昔日威严。几于扫地。故为大司寇仅七日。即诛少正卯。三日尸于朝。示威弟子。子贡诸人为之皇恐不安。因争教而起杀机。是诚专制之尤者矣。至于叩原坏之胫。拒孺悲而歌。犹属寻常之事也。

  一孔子少绝对之主张。易为人所藉口。孔子圣之时者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其立身行道。皆抱定一时字。教授门徒。亦因时因地而异。韩昌黎言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夫孔墨言行大悖。岂能相用。盖因孔子讲学。无绝对主张。言节用爱众。颇近墨家节用兼爱之说。虽不答鬼神之间。又尝言祭鬼祭神。颇近明鬼之说。虽与道家背驰。亦称不言之教。无为之治。不谈军旅。又言教民即戎。主张省刑。又言重罚。提倡忠君。又言不必死节。不答农圃。又善禹稷躬稼。此讲学之态度。极不明了也。门人如子夏、子游。曾子、子张、孟子、荀卿。群相非谤。各以为圣人之言。岂非态度不明之故。酿成弟子之争端耶。至于生平行事。尤无一定目的。杀身成仁。仅有空论。桓魋一旦见陵。则微服而过宋。穷于陈蔡。十日不食。子路享豚。褫人衣以沽酒。则不问由来而饮食之。鲁哀迎飨。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沽酒不饮。从大夫之后。不敢徒行。视陈宋之时。迥若两人。求如宗教家以身殉道。墨家赴汤蹈火。死不旋踵。商鞅韩非。杀身行学。皆不可得。美其名曰中行。其实滑头主义耳。骑墙主义耳。胇肹见召而欲往。南子请见而不拒。此以行道为前提。小德不逾闲。大德出入可也。后世暴君假口于救国保民。污辱天下之名节。皆持是义。

  一孔子但重作官。不重谋食。易入民贼牢笼。君子谋道不谋食。学也禄在其中。是为儒门安身立命第一格言。孔门之学。在于六经。六经乃先王治国政典。管子谓之六家。君与民所共守也。[见山权数篇]孔子赞易。删诗书。定礼乐。修春秋。遂有儒家之六艺。孔子尝执此考察列国风俗政教。其言曰。

  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净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矣。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矣。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者矣。洁净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矣。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矣。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矣。

  孔子因此。明于列国政教。故陈说六艺。干七十二君。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六艺者孔子之质也。亦孔子之政见书也。孔子尝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干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见庄子天运篇]是孔子虽干说诸侯。一君无所钩用。昔言禄在其中。已失效验。 忧贫之事。其何可免。既不屑偶耕。又不能捆屦织席。不能执守圉之器以待寇。不能制飞鸢车辖以取食。三千弟子中。求如子贡之货殖。颜回之躬耕。盖不多见。然子贡常相鲁卫。游说列邦。不专心于货殖。颜回且说齐君以尧舜黄帝之道。而求显达。其志亦非安于陋巷箪瓢。鼓琴自娱者矣。儒家生计。全陷入危险之地。三月无君。又焉得不皇皇耶。夫孔子或志在救民。心存利物。决非薰心禄饵。竦肩权贵。席不暇暖。尚可为之原恕。惟流弊所趋。必演成哗世取宠。捐廉弃耻之风俗。李斯鉴于食鼠窃粟。遂恶卑贱而悲穷困。鲁诸生各得五百斤金。因尊叔孙通为圣人。彼去圣人之世犹未远也。贪鄙龌龊。巳至于此。每况愈下。抑可知矣。以上四事。仅述野心家利用孔子之缺点。言其学术。犹待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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