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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抗力


  陈独秀

  (一)抵抗力之谓何

  天道远,人道迩;天道恶,人道善。吾人眼前之正路,取径乎迩而不迷其远,尽力乎善以制其恶而已。宇宙间一切生灭现象,吾人觉性之所能知,能力之所可及,此人道也。其生灭之本源,吾人所未知也,自然也,此天道也。

  老聃曰:“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之天道,其事虽迩,其意则远。循乎自然,万物并处而日相毁:雨水就下而蚀地,风日剥木而变衰,雷雹为殃,众生相杀,孰主张是?此老氏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也。故曰,天道恶。众星各葆有其离力而不相并,万物各驱除其灾害而图生存,人类以技术征服自然,利用以为进化之助,人力胜天,事例最显。其间意志之运用,虽为自然进动之所苞,然以人证物,各从其意,志之欲求,以与自然相抗,而成败别焉。故曰,人道善。

  兹所谓人道者,非专为人类而言。人类四大之身,亦在自然之列。惟其避害御侮自我生存之意志,万类所同,此别于自然者也。自然每趋于毁坏,万物各求其生存。一存一毁,此不得不需于抵抗力矣。抵抗力者,万物各执着其避害御侮自我生存之意志,以与天道自然相战之谓也。

  (二)抵抗力之价值

  万物之生存进化与否,悉以抵抗力之有无强弱为标准。优胜劣败,理无可逃。通一切有生无生物,一息思存,即一息不得无抵抗力。此不独人类为然也:行星而无抵抗力,已为太阳所吸收;植物而无抵抗力,则将先秋而零落;禽兽而无抵抗力,将何以堪此无宫室衣裳之生活?

  人类之生事愈繁,所需于抵抗力者尤巨。自生理言之:所受自然之疾病,无日无时无之,治于医药者只十之二三,治于自身抵抗力者恒十之七八。自政治言之:对外而无抵抗力,必为异族所兼并;对内而无抵抗力,恒为强暴所劫持。抵抗力薄弱之人民,虽尧舜之君,将化而为桀纣;抵抗力强毅之民族,虽路易拿翁之枭杰,亦不得不勉为华盛顿;否则身戮为天下笑耳。自社会言之:群众意识,每喜从同;恶德污流,惰力甚大;往往滔天罪恶,视为其群道德之精华。非有先觉哲人,力抗群言,独标异见,则社会莫由进化。自道德言之:人秉自然,贪残成性,即有好善利群之知识,而无抵抗实行之毅力,亦将随波逐流,莫由自拔;矧食色根诸天性,强言不欲,非伪即痴。然纵之失当,每为青年堕落之源。使抗欲无力,一切操行,一切习惯,悉难趣诸向上之途,而群己之乐利,胥因以破坏。

  审是人生行径,无时无事,不在剧烈战斗之中,一旦丧失其抵抗力,降服而已,灭亡而已,生存且不保,遑云进化!盖失其精神之抵抗力,已无人格之可言;失其身体之抵抗力,求为走肉行尸,且不可得也!

  (三)抵抗力与吾国民性

  吾国衰亡之现象,何止一端?而抵抗力之薄弱,为最深最大之病根。退缩苟安,铸为民性,腾笑万国,东邻尤肆其恶评。最近义勇青年杂志所载《支那之民族性与社会组织》文中,有言曰:

  彼等但求生命财产之安全,其国土之附属何国,非所注意。其国为历代易姓革命之国也。其国王之为刘氏或李氏,乃至或英,或俄,或法,一切无所容心。所谓“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之言,最足表示彼等之性格。彼等所愿者,租税少,课役稀,文法不繁而已。数千年来所谓为政者,设种种文法,夺百姓之钱,以肥私腹,而百姓之利害休戚,不置眼中,终至官贼同视。彼等于个人眼前利益以外,决不喜为之。政治上之抗争,宁目为妨害产业之绝大非行,政治之良否是非,一般人民,绝不闻问。彼等但屈从强有势力者而已。……

  支那今日之醒觉,不过一部分外国留学生。而一般国民,深以政争妨害自身产业,为彼等心中第一难堪之痛苦。若夫触世界之潮流,促醒其迷梦,使知国家为何物,民权为何物,自由为何物,其日尚远也!

  日人此言,强半属于知识问题者,犹可为国人恕。惟其“屈从强有势力者”一言,国人其何以忍受?然征诸吾人根性,又何能强颜不承?呜呼!国人倘抛置抵抗力,惟强有势力者是从,世界强有势力者多矣,盗贼外人,将非所择,厚颜苟安,真堪痛哭矣!呜呼!国人须知奋斗乃人生之职,苟安为召乱之媒!兼弱攻昧,弱肉强食,中外古今,举无异说。国人而抛置抵抗力,即不啻自署奴券,置身弱昧之林也。

  举凡吾之历史,吾之政治,吾之社会,吾之家庭,无一非暗云所笼罩;欲一一除旧布新,而不为并世强盛之民所兼,所攻,所食,固非冒万险,排万难,莫由幸致。以积重难返之势,处竞争剧烈之秋,吾人所需抵抗力之量,较诸今日之欧战,理当无减有增。而事象所呈,适得其反。愚昧无知者无论矣,即曲学下流,合污远祸,毁节求容者,亦尚不足深责;吾人所第一痛心者,乃在抵抗力薄弱之贤人君子。其始也未尝无推倒一时之概,澄清天下之心,然一遇艰难,辄自沮丧:上者愤世自杀;次者厌世逃禅;又其次者,嫉俗隐遁;又其次者,酒博自沉。此四者,皆吾民之硕德名流,而如此消极,如此脆弱,如此退葸,如此颓唐,驯致小人道长,君子道消,天地易位,而亡国贱奴根性薄弱,其乃铁案如山矣!

  或谓“今俗浇薄,固如此也”。而征之在昔,耦耕之徒,目孔墨为多事;汉明之灭,或归罪于党人;历代国变,义烈之士,亦不过慷慨悲歌,闭门自杀而已。杨雄,蔡邕,文学盖世,而贬节于王董;谯周,冯道,士林所不齿也,而少年操行,俱见重于乡党;洪承畴初未尝无殉国之志,而卒为清廷厚禄美色所动;曹操、秦桧之为巨奸大恶,妇孺所知也,而操相济南,桧为御史时,不可谓非正人君子。由是而知吾国社会恶潮流势力之伟大,与夫个人抵抗此恶潮流势力之薄弱,相习成风,廉耻道丧,正义消亡,乃以铸成今日卑劣无耻退葸苟安诡易圆滑之国民性!呜呼,悲哉!亡国灭种之病根,端在斯矣!

  (四)国人抵抗力薄弱之原因及救济法

  披荆斩棘,拓此宏疆,吾人之祖先,若绝无抵抗力,则已为群蛮所并吞;而酿成今日之罢弱现象者,其原因盖有三焉:

  一曰学说之为害也。老尚雌退,儒崇礼让,佛说空无。义侠伟人,称以大盗;贞直之士,谓为粗横。充塞吾民精神界者,无一强梁敢进之思。惟抵抗之力,从根断矣。

  一曰专制君主之流毒也。全国人民,以君主之爱憎为善恶,以君主之教训为良知。生死予夺,惟一人之意是从人格丧亡,异议杜绝。所谓纲常大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而民德,民志,民气,扫地尽矣。

  一曰统一之为害也。列邦并立,各自争存,智勇豪强,犹争受推重。政权统一,则天下同风,民贼独夫,益无忌惮;庸懦无论矣,即所谓智勇豪强,非自毁人格,低首下心,甘受笞挞,奉令惟谨,别无生路。“臣罪当诛,天王圣明。”至此则万物赖以生存之抵抗力,乃化而为不祥之物矣。

  并此三因,造成今果。吾人而不以根性薄弱之亡国贱奴自处也,计惟以热血荡涤此三因,以造成将来之善果而已。

  拿破仑有言曰:“难”字,“不能”字,惟愚人字典中有之,法兰西人所不知也。孟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鼐尔孙曰:吾不识世间有可畏之事。乃木希典有言曰:训练青年,当使身心悉如钢铁。卞内基有言曰:遇难而退,遇苦而悲者,皆无能之人也。岩崎氏者,以穷汉而成日本之第一富豪,其死也,卧病数十日,未尝一出呻吟之声;美利坚力战八年而独立;法兰西流血数十载而成共和,此皆吾民之师资。幸福事功,莫由幸致。世界一战场,人生一恶斗。一息尚存,决无逃遁苟安之余地。处顺境而骄,遭逆境而馁者,皆非豪杰之士也,外境之降虏已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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