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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二


  §第一百回 变起家庭证恶果 潮翻歇浦结新书

  隔了一天,三太太又同金阿姐去赴君如玉之约。这夜她明中虽是幽期密约,暗中却奉了丈夫之命而去,所以并不似前番般怕人看见。不过经过公司大菜间的时候,曾四面留心看一下子,今天可并没一个熟人在内。金阿姐却还不知她皮里曲折,走到房间内,一问西崽还没有人来过,晓得今天时候很早,君如玉还不曾去。前番他候我们,今番只好我们候他的了。两人坐下闲谈,金阿姐问三太太:“你的房子也该借了,事不宜迟,若常在这里吃大菜,设或被二少奶知道,阻挡如玉,不许再来,岂不有误大事。你若没工夫去看房子,预备一切,我倒可以代劳的。”

  三太太说:“你的话不错,房子我已托人去找,大约两三天就有回音来了。”

  金阿姐听她已教别人去找房子,暗想自己的生意漂脱了,便道:“如此很好。只是那替你寻房子的,必须要心腹之人方好,否则恐其在外多说,反误大局。”

  三太太说:“我知道。”

  正言时,如玉来了,二人便不再讲。今儿他们仍旧是空口白话,并不谈及正文。临别时候,又订期隔一天再叙。如玉巴不得三太太永远如此相约,他也有下半夜的工夫,去陪伴二少奶,两面讨好,永无冲突之虑。但别人岂能依他的心愿,第三次聚会时候,三太太对他说:“这里中国人吃大菜的很多,时常有熟人看见。况你一张脸,认识的人更多了。虽然我们既干得这件事,就不怕什么人,不过无论何事,总以秘密为上着。所以我已另外觅得一处地方,专为你我吃吃饭,谈谈叙叙之用,时间由你择定,倘遇你有别人约会,没工夫尽可不来,决不勉强,不知你可愿意不愿意前往?”

  如玉听她说得宛转动听,自己也不便执拗不去,只可点头应允。三太太心中暗喜,金阿姐亦甚欢喜,料想他们事情落局,自己多少终得有若干谢仪,决不致赖掉我的。当时三太太又要求如玉,今夜散了戏,先到那里看一看地方,只消吃一餐半夜饭,就放你走,决不强留,不知你可敢与不敢?如玉听她话中有刺,心中虽怕二少奶见怪,也不便回她不敢,只得又答应了。一切讲定,大菜也已吃好。如玉仍去做戏,三太太先带金阿姐到她新借的小房子中看路,以便晚间做如玉的向导。金阿姐看她小房子内,居然有三四个男女下人,听候使唤,心中暗暗惊异。想她这里排场如此阔绰,二少奶那边,可被她比落了。这夜三太太因还须去看别个姊妹有事,故教金阿姐先往看戏,看完戏就带他同来,我在这里等你们。金阿姐领命而去。三太太自然同她丈夫密议,处置君如玉之策,我且慢表。再说金阿姐一个人,到戏馆中,因未定座,前排已没位置。幸亏她脚踏千家,一班公馆中奶奶小姐们,认得她的人颇多。有个叶家少奶,招呼她:“阿金,我这里包厢内,还有一个空位,你进来坐了罢。”

  金阿姐落得揩油,应声入内,便坐在叶少奶奶背后。和她挨肩坐的,乃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姐。金阿姐看她颇有些面善,仿佛不是在叶公馆见过的,但在那里倒忘怀了。思想多时,却想不出,因问她叫什么名字?大姐回言叫阿宝。金阿姐又问:“你进叶公馆有多少年了?”

  阿宝道:“我进叶公馆才半个月呢。”

  金阿姐问她:“从前在哪里的?”

  阿宝道:“我从前在鑫益里贾公馆有好几年。”

  金阿姐一听,就想了出来,原来这贾公馆,便是贾琢渠的公馆,从前方四少爷住在他那里的时候,衣服都是金阿姐包做,因此往来相熟。不过日子隔得久了,一时竟想不起来,此刻方才明白。因问:“你家少爷同少奶都好么?方四少爷可有信来?”

  阿宝闻言,叹了口气说:“方四少爷,一去至今,未有信来,这也或者为了他贵人多忘事的缘故。讲我们少爷的一份人家,现在可已拆掉了,不然我又何致于出来投靠别人呢。”

  金阿姐惊问:“此言怎说?”

  阿宝未曾开言,已是泪落青衫,言谈之下,金阿姐亦为之叹息。原来琢渠自同齐八等一起赌博之后,手气大佳,带吃带赢,共被他刮进五万余金,满心面团团作富家翁了。便是朋友们,也晓得贾某发了财,恭维他者,颇不乏人。有一天赵伯宣来拜会他,寒暄既毕,伯宣申叙来意,因他自做官银行监督以来,恣意浪用,亏空公款至十余万金之钜,这风声不知怎的为北京总行知道了,派员下来查账,他移东补西,四面挪凑,现已有了大半抵当,若能再得五万金,便可将这窟窿补足,只消调查手续完毕,仍旧可以划出来归还的,所急在此一时。本来还可向魏文锦商量,恰值文锦已动身往湖北,兴办实业,存款都已提清。倪俊人又是个空心老官,名气虽好,银子却没得盈余。一处处的小公馆,开消浩大,亏他还在马上,不致左支右绌。其余诸人,光景更为不如。想来想去,惟有你琢渠兄,连年蒸蒸日上,正青云得意之秋,可否相助兄弟一臂,此恩没齿不忘。

  琢渠听伯宣要借他五万金,暗想你倒不错,估准我家私来的,却没再说多些。但自己钻营了十多年工夫,好容易今年方挣起这五万金家私,焉肯轻易授人。况他虽然说暂时填亏空,调查完毕,便可划还。但此时北京既已疑心了他,调查之后,焉知能再让他联任与否?设或就此撒了差,这票填款岂不完全落空了么!照此情形,莫说五万,就是五千五百,我也不能借与他,担这空头风险,因即婉言回绝,说:“伯翁有所不知,兄弟失就多年,依人为活,何尝有银子积存。外面虽然盛传兄弟怎样怎样的得利,其实都是耳食附会之谈,捕风捉影,何足深信。试想兄弟既无资本,就跟他们逢场作戏,也不过分润一二红利而已,况上海的局面,远不敌北京万一,则全台面的输赢,能有几何。我从旁分红,更不必说了。伯翁是明白人,幸勿轻信外间的流言,兄弟哪有力量,帮助足下,这件事务请你另行设法为是。”

  伯宣听他推却,不能用强,也只可失意而去。但这五万金为数非细,一时何从弥补,料想查出之后,也不免管押迫缴。与其坍台于将来,不如自了于现在。短见既萌,那一夜他竟暗服一瓶安眠药水毕命。这消息登出报上,琢渠见了,晓得是自己那天没肯借银子的祸根,不然就不致有这件事了。因此五内不安,忽忽若有所失,时常咄咄书空,说虽非我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少奶奶笑他发痴,他也置之不顾。

  有一天,他被几个朋友邀出去坐汽车,回来经过白克路转角一带坟墓之处,其时已在深夜。琢渠斗觉一阵寒风吹来,毛发俱竖,周身起粟,不觉失声叫道:“阿哟!”

  同车的见他面色陡变,嘴唇泛白,身子索落落抖个不住,心知必有缘故,慌忙送他回转公馆。贾少奶正在别处玩耍,得信赶回家来,琢渠已手足如冰,不能言语。贾少奶平日虽足智多谋,到此时候,见此情形,也惟有啕嚎痛哭,无计可施。还是王妈有主意,说:“少奶奶哭也徒然,我看少爷或者是中风不语,最好马上请个外国医生看看,或有救星。”

  贾少奶被她一句话提醒,立刻打发车夫去请德国医生来,打了两针,并无效验。又连请两个中国医生,也因他脉息已无,诊不出是何病症,彼此都束手无策,教他们另请高明。贾少奶急得对着琢渠,小足乱顿,说:“你究竟怎样起的病,为何永远不开口呢?”

  但琢渠只顾两眼直视着她,一语不发。贾少奶摸摸他手脚虽冷,心头还在发跳,知他并未真死。但眼看他这般模样,无从下手施救怎不心中痛苦。连王妈、阿宝,都陪着哭得同泪人儿相似。闹了一夜,到黎明时候,琢渠竟连一句话也不曾嘱咐少奶奶,就此撤手归去。贾少奶奶当时,固然哭得死去活来,毁容尽哀,但过了两天,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并无儿女,若为琢渠守节,非但毫无后望,而且太没来由。幸亏琢渠死在现在,还有五万余金遗产。若在去年此时死了,牢钱一个没有,我也要另谋生路的。此刻虽有了钱,我决不能死守着他,误了自己的前程。好在我年纪说老不老,还可混得几年。况我有钱在手,出去也不必依人成事,尽可从容不迫的,放大了眼光,择人而事。照琢渠这样人,外间多得很。女人有了银子,何患无郎。

  别人说琢渠今年赢这许多钱,交的死运,我看也许是我的运气来了呢。她主意打定,也不同别人商量,把家中所有东西,卖的卖,当的当,都变了现钱。又把家中一班底下人,歇得精光,自己带了些细软,一个人出门,不知所往。有人猜她往北京仍操旧业去了,但也未能证实。不过贾姓一份人家,就此消灭。琢渠遗榇停在会馆中,也没人过问,日后免不得要公众为之料理了。讲琢渠生平专以赌色诱人,从中取利,结局如此,可见天道报施之公,惜乎世人蝇营狗苟,孜孜为利,只图到手快活,却不道冥冥中更有人为之翻覆呢。当时阿宝讲完,金阿姐亦为之叹息,说:“赌场中从此又弱一员健将了。”

  她们说话时候,恰值对面包厢内,有个矮胖妇人,同着两三个打扮得妖模怪样的女子,同来看戏。阿宝见了,便指给金阿姐观看,说:“你可认得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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