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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五


  俊人道:“这个自然。因会审公堂,没上诉机关,判决如有不服,尽可要求复审,那是一定之理。”

  伯宣听说,一脸愁云,顿时开霁,说话也和平不少,对俊人道:“这样仍劳俊翁的大力,你讲的那个律师,拜烦马上伴我同去一趟,让我也好重托他一下子。”

  俊人说:“昨儿那人既已误了我们的大事,我们休得再请教他,不如另换一个律师便了。”

  伯宣道:“随你大裁就是。”

  当下俊人上楼,禀明姨太太,始伴着伯宣同去请律师,讲明案情,幸亏尚有要求复审的理由。不过这一堂某国领事判决,必须待下一堂原领事复审,不免有屈姨太太在女所中耽搁几天,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后来幸他们所请的律师颇有面子,复审之下,竟得易科罚金,免罪出来,然而姨太太已因惊成病,未几就玉殒香消,与世长辞。伯宣一场官司,花费银子半千以外,丫头还不免发济良所留养,可谓人财两空。但他犹深感俊人帮助请律师的恩德呢,这是后话,表过不提。再说这一桩虐婢案初次判决,喧腾各报,所有伯宣姨奶奶的几个女朋友,都得消息。贾少奶欢喜非凡,等琢渠回来,拿报纸他看,说:“你见过一件新闻没有?”

  琢渠道:“可就是赵家那句话么?”

  贾少奶说:“正是。你快替我写封信到北京去告诉媚老二,她知道了一定欢喜。”

  琢渠摇头道:“你们这班女人,就是幸灾乐祸的不好。人家既已遭了这种晦气之事,我辈朋友,只恨不能帮她守守秘密,如何再可给她传扬开去,坍朋友的台,我可没工夫写信,明儿齐老八同刀疤老五的小公馆要搬场了,房子内布置还没定当,我明天一早就要帮他们去收拾,他们定在饭后三点钟进宅,时间十分局促,我今夜非早些儿安睡不可。”

  贾少奶哼了一声道:“你这般替他们起劲,得到多少好处没有?”

  琢渠笑道:“好处须望后来呢,焉有相与得不多几时,就转别人好处念头的。”

  贾少奶冷笑一声道:“我看你拍人家马屁拍了一世,到现在仍旧是一个穷汉。须知普天下惟有靠本领吃饭,那才是真能为,拍马屁的有几个发财呢!”

  琢渠笑道:“你一开口就是这许多唠叨,我要睡了,没工夫同你多话,你吸你的鸦片烟罢。”

  说着自己解衣上床先睡。少奶奶手中装烟,口内还唧咕着,但琢渠已呼声震耳,早向黑甜乡中觅取富贵去了。次日他醒时,少奶奶还上床睡熟得不多工夫。琢渠不敢惊醒她,自己蹑足下床,叫人打水净面,买一团粢饭吃了,先往大马路糕团铺中,定一百馒头羔,开地名叫店中人饭前送去,一面又到木器店内,问知家伙俱已送去了,他忙慌赶到马霍路齐八所借的新房子内,却见一班木器司务,已七手八脚的,在楼窗口吊物件。琢渠又三脚两步奔到楼上,因刀疤老五昨儿曾亲自嘱咐他,某物安置某处,某地设床,某地置橱,恐别人不知,错排地位,因此不得不亲自指挥。

  做书的趁他忙碌之际,偷闲为列公交待,这刀疤老五,并非男子,乃是一个女郎的芳名,因她鬓脚旁边,有一条深而且长的刀疤,故而有此诨名。据说这刀疤来历,甚为希奇,乃是一个做包打听的外国人所砍,为何下此辣手?实因嫉妒起见,此女的品行,已可想见。但这老五年纪犹不满二十,出落得十分齐整,粉面上虽然有这一条刀疤,却还不逊她抚媚之致,有几个熟悉内容的人,都说她拜过老头子,是个女帮匪。然而观其人娇小玲珑,真有所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丰韵。齐八同她相识未久,乃是琢渠的介绍。琢渠却在他姘妇凤姐那里得识老五,虽然知道她名气不好,但自己一心指望巴结富豪,故也顾不了这些小节。自以为老五虽然放荡,若与齐八相交,钱既可以任其花用,男的品貌亦甚翩翩,料不致中道而废的。

  老五亦久慕齐八的大名,当初玉玲珑出殡时候,她也曾亲睹一切,心羡她遗下的十万金刚钻,尚未有受主。其实齐八早已变卖罄尽,赎回地产,但这是内部之事,老五那里知道。故闻琢渠说要替她同齐八介绍,真是求之不得的事。虽然自己眼前还有个合肥张老四包着她,每月三百元贴费。现在既有十万金刚钻的希望,她自然也要弃旧从新的了。讲齐八也是攀花折柳惯的人,岂有不知老五声名狼藉之理。恰值自己独居无偶,得她相伴,却也未为不美,因此两个人便混到一处来了。起初并没借小房子,琢渠常伴齐八到老五家中。老五只有一个老母,抱的金钱主义,门户由她女儿开放,张来张好,李来李好,一切任其自由,自己并不过问。不过在她家内,有时张老四来时,彼此免不得要避面,所以齐八颇为不便,欲教老五割绝姓张的不来。

  老五推头姓张的乃是他娘的朋友,自己没法可阻止他,除非我们俩另搬一个去处,这便是老五升堂入室,逐步紧凑的主意。齐八正当心热之际,不辨利害,全权托付渠琢办理此事。琢渠不敢自专,又必一一禀承老五,所以这里木器布置,也都由老五亲口相授,琢渠如法泡制。足足忙了大半天工夫,方得舒齐。老五等本约定三点钟进宅,岂知直到上火过后方来,由她娘一同伴送,随后齐八也坐着汽车来了,看见客堂中摆着馒头糕,问是那个送的?琢渠答:“是我的薄礼。”

  齐八说:“又要拖费你了。”

  琢渠连称不成意思。当夜他们花了十块钱,叫一桌酒菜,就只老五母女,齐八同琢渠四个人吃,倒也开怀畅饮,宾主尽欢席散。两位旁边人各自回家。齐八同老五却是新房旧物,也不须作者烦絮,琢渠替他们竭力撮合此事,无非想与齐八交情自此更密,遇着一同到那里赌钱应酬的时候,赢时分红,输了也可以做做手脚,刮他些儿油水,就是个道理。做书的一言表明,不须为其细细措写。旧小说的老套,叫做有话即长,无话即短。那光阴却不管你有话无话,浑如星驰电掣般的一霎即逝。所以转眼工夫,已过了三四度月圆,又到新年时节。上海一班富贵人家,倒有一大半聚集许多刘盘龙的高足,呼卢喝雉,通宵达旦,男女混杂,贵贱不分,一掷千万金而不惜者有之,偶输百十金,便已倾家荡产,寻死觅活者亦有之,赌徒怪态,真令人难以形容。

  琢渠自然夜夜伴着齐八在赌博场中掏摸,便是老五也没一夜不到赌场,不过没和齐八赶在一处罢了。众人都知她相与了齐八,是个有钱主顾,彼此都转她钱的念头。老五坐上去摇摊,下风看准了宝路,都是一条线的下注。偏偏老五手气不佳,开出尽着重门,连日已输却不少。讲她自识齐八以来,因注重玉玲珑的十万金刚钻,想慢慢地哄他出来,所以小上头并不着意。倒是齐八问她,新年中要赌本不要?给了她一千块钱,那够老五一夜输。现在赌的,都是她年来自己私房积蓄,岂有不心痛之理。有一夜她搜搜括括,凑足三千块钱,预备前去翻本,岂知一出手,就去其三分之二,入了别人的腰包。老五气愤不过,放下骰盆,看榻床上有烟盘家伙放着,便想吸一筒烟,舒舒胸中的闷气,因即横上去抽签打泡。奈她不是吸烟的主顾,往时偶然抽一两筒烟,也是别人装现成了给她吸的。现在要她自己打烟,可比什么都难。太近火便要燃烧,离火远些,就不免点点滴滴,淋漓得灯芯罩上都是。老五恨他不过,将烟签丢在盘内,自言道:“人倒了霉,连鸦片烟都欺侮我咧。”

  其时恰值另有一个赌客,也来吸烟,见老五这般模样,笑道:“五小姐可是自己不能装烟么?让我代劳罢。”

  老五一看,见是熟识的吴家奶奶,因也笑说:“烟很欺我们外行呢,怎的打了半天打不成。”

  吴奶奶笑道:“打烟泡原不是容易之事呢,好手装的烟,吸一筒可抵两筒。如打烟不合法,或者烧过了性,吸时既不进斗,并且淡而无味。所以我们老吸烟的用熟了装烟的,不肯轻换生手,就为这个缘故,难怪你们不吸烟的,打不成了。”

  说时即忙装就一筒烟,递给老五,老五连连道谢,吸完了。吴奶奶又自打烟泡,口空着,便同老五闲话,说:“五小姐这几天输得不少呢!”

  老五叹口气说:“七千出头了。”

  吴奶奶道:“也是你手气不好的缘故,一般邱老六,他哪一天不袋进三四千。还有做外国医生的小姚,他跟跟老六的辔头,也赢了好几千咧。”

  老五摇头不语。吴奶奶又问:“你们八少爷因何不来呢?”

  老五说:“他嫌这里场面太小,所以不来。幸亏他没有来,若然看见我输这许多,怕不要怪我没脑子么!”

  吴奶奶说:“今年他光景赢的。”

  老五摇头道:“只恐未必,我没听得他提起赢的话,也许和我一样。”

  正说时,又有一个人过来,说:“你们二位讲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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