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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八


  汉英晓得他不是实话,也不再问。仪芙见汉英今天穿的一身白,有如白衣大士一般,坐在对面,讲话时,吹气如兰,这般风光,生平未曾消受,还疑身在梦中。看看眼前东西,都是日常见惯的,拧一把大腿,也觉皮肤生痛,方知并不是梦,但颇疑惑,既不是梦,缘何今天汉英这般宛转可人,浑不似从前的倔强脾气,实觉奇怪?也许是我尤某的福气来了,意中人就我范围,心中不胜欢喜。再看汉英,也花颜带笑,星眼流波,面如出水芙蓉,眉若初生新月,真有形容不出的妙处。仪芙看得呆了,张口结舌,连一句攀谈的说话,也说不出口。汉英游目四盼,有意让他饱看。两人呆对多时,汉英想这样闷坐,岂不被茶房人等生疑,因问仪芙道:“你并不在此教书,缘何可以寄宿这里?”

  仪芙说:“此间教习人等,同我相熟的颇多。值此暑假期内,宿舍中很有空榻,他们邀我在此暂住几时,闲来讲话作伴,待开学之后,仍须搬出去的。”

  汉英点头称是。她问这句话,也有意思,因恐仪芙在学堂中,执掌什么重要职权,自己不便能轻易调虎离山。现在晓得他实是一个闲人,颇喜容易措手。仪芙也问汉英,现在国魂兄作何勾当?外间同志人等,可还有往来没有?汉英岂肯告诉他实话,说哥哥现在朋友越结越多了,孙中山也同他十分要好。我家常往来的,还有许多有名人物,我一时也记不起来。他们起初拿我家当作机关部,常来议事,后来我恐又要惹事,对哥哥说了,才往别处去聚会的。仪芙一听这句话,由耳朵中直钻进他的心内,忙问:“中山先生,同你可曾见过?”

  汉英道:“岂止见过,还很熟识呢。”

  仪芙大喜,他晓得孙中山现今在政治上大为活动,自己便打算托汉英介绍,得与他们联络了,日后一定有个好好的位置。万一不能如意,那里有名的革命党人很多,我也可以设法弄他一个,买给运同,他已来信催我好几回了,若能在那边拣选一个,谅必比美良处高出万倍,极少也可卖三千二千银子。心中存了这个主意,所以急同汉英商量,说:“女士可以介绍我同中山先生,和他一班同志相识否?”

  汉英微笑道:“那也未尝不可,但必须让我先对中山说了,他若赞成,方可以带你同去见他。若不先取他的同意,只恐临时被他拒绝了,倒反难以为情,你道是不是?”

  仪芙道:“这是理所当然的,不知在哪里可以见他?”

  你府上行不行?”

  汉英一想,若到我家,岂不当面戳穿,忙道:“我家里去不得。一则你要见中山必须到他办事处,或公馆里头,方见得尊敬。若在朋友家里,便同出于偶然一般,太不郑重。二来我哥哥现在交着一班新朋友,常说从前那班老朋友,都没能为,没本领,纸上空谈,不成大事,你若前去,他一定不肯让你同这班人见面,所以事前决不能给他知道,宁可后来再告诉他的。讲那见的地方,且待问过了中山,再定便了。”

  仪芙问几时可得回音?汉英说:“此事不能性急,极快也要三五天之后,方有回报。”

  仪芙颇喜,两人又闲谈了片刻。汉英说:“你们这音乐会开得太迟,我没工夫等了,也许明后天得空再来,我要走咧。”

  仪芙请她来,也不是专诚为要她入音乐会的目的,所以并不强留。汉英回去,不动声色。国魂竟不知他妹子今儿出去,掉下天大的枪花。汉英天天依旧踏琴唱歌,外貌非常镇定。但那仪芙自被她一番惠顾之后,弄得神思颠倒,寝食不安。他因汉英说过,明后天也许来看他们的音乐会,因此不敢跑开,天天在宿舍中老等,连美良机关部旁边,也不去守候了,以致他们一班人,都颇奇怪,说:“这忘八蛋怎么几天不来?光景暑热天气,晒在太阳底下,发痧死咧。这也是要钱不要命的结果。”

  可巧这时候,接到一封书信,说前日所谈之事,刻已准备进行,你们速去拣乡间僻静之所,租一间房屋,须要如此这般的布置,限五天内完工,余言面叙。下无具名。美良已知是汉英的来信,与复汉、楚雄等看了,都不明白她是何用意。因限期颇迫,只得打发复汉出去寻房子,如法行事。自己却仍到汉英处探迅意见,汉英并不告诉他怎样经过,只问我的信,你接到没有?美良说接到了。汉英又问:“可曾照办?”

  美良说:“已交代复汉前去办了。”

  汉英说:“已办了很好。你再过三天到这里来,我有话告诉你。”

  美良还要问别的话,汉英又嘻嘻哈哈的去踏洋琴,国魂也进来了,美良不免仍旧抱着个闷葫芦回去。只样过了两天,汉英瞒着国魂,又私自出去探望仪芙,可怜仪芙已望眼欲穿,见了她,恨不能一口吞下肚去,免得放她走开之后,又要望穿秋水。但汉英却落落大方,真有艳如桃李,冷若冰霜之势,所以仪芙也不敢十分轻亵她。坐定之后,仪芙问汉英前途见过没有?汉英说见过了,他很赞成会会你,不过这几天没工夫,须待三天之后,方能见客。仪芙闻已答应,不觉喜出望外,说:“就是三天之后便了,但不知怎样的去见他?”

  汉英笑道:“你休耽心,我可以带你同去的。暂时相会的地方,也未定呢。不过你须守着秘密,不可对第三人说起。因现在政府里头,派着许多人,在上海打探中山的行动,暗地报告北京,所以他的办事处,也不让局外人知道,恐怕泄露风声,你须仔细。”

  仪芙口内不言,心中暗想:“我便是政府侦探的耳目,你自己对我说了,还要教我瞒人呢。”

  听汉英又说:“我到此很为不便,而且他那里会客也极早的,每日只有早上六点到八点,两个钟头,这时候恐你们这里茶房人等,还没起身,我来敲门,岂不被他们唾骂。况你也是借宿在此的,彼此都有未便。所以隔三天之后,你每天早上,可到外黄浦滩的草地上候我。我得了前途的回音,就到这地方找你同去。每天六点钟起,到八点钟为度。我八点钟不到,你明儿再去,横竖那边天天早上,外国人吸新鲜空气的很多,你也无妨学学外国派便了。”

  仪芙诺诺连声,现在别说教他起几天早,就是给狗屎他吃,他也愿意。汉英见他容易着道,心中喑喜。但仪芙的希望,还不止要她介绍同革命伟人相识,心中更有一个说不出口的目的,所以趁汉英和颜悦色的时候,问他女士今天不知可有什么正事,我打算陪你同出去游玩游玩,不知可好?汉英明知他不怀好意,但自己晓得自己不是随波逐浪之人,对于男子,何须害怕,况我现在正利用他的野心勃勃,方可使他自投罗网,这一回也不必拒绝他了,遂即欢然应允。仪芙喜不自胜,他这几天,因天天预备汉英前来,故就不出门,也穿着洋装,打扮得干干净净,在家恭候。此时无须更换衣服,拿一顶草帽戴了,就和汉英一同出来。仪芙素知汉英不爱逛游戏场,故此请她坐汽车,往西乡一带兜风。

  两个人都是差不多年纪,并肩坐在汽车中,招摇过市,怎教仪芙不魂灵儿飞上天去。汽车开得风驰电掣,他也如腾云驾雾一般,不知身子落在那里。一双色眼,望着汉英,面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不知怎样才好。汉英看他丑态百出,就请十八个画师,也难描摹他这副嘴脸,心中又气又是好笑,暗想他死在临头,自己还不知道,犹自痴心妄想,天鹅肉岂是你这种友谊全无之人吃的。照他这般举动,自己本愿不再陪他坐汽车了。不过前天已答应美良,为替同志除害的缘故,情愿牺牲自己的色相,故也不得不由他轻保有时仪芙手足偶触在她身上,她只自己让开些,始终微笑无言。仪芙更如醉如痴,只恨汽车夫在旁,自己不敢造次。

  坐汽车坐到傍晚时分,仪芙要请汉英吃大菜,汉英也不推却,他拼着今天把自己这个身子,除却侵犯之外,别的由他指拨,料他从此以后,永无再戏弄我的日子,这是为同声受辱,不足为我清白之玷。她的心理虽然如此,但仪芙方以为佳人有意,乐不可支。吃大菜时候,忽对汉英慷慨言道:“我尤某幼习诗书,少壮留学东洋,得识许多革命同志。近年以来,奔走国事,卧薪尝胆,家事久置不问。回想白发双亲,无人侍奉,心中常抱不安。四书上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像我飘零湖海,今年二十三岁,犹未匹配妻室,不但无以慰父母于堂上,更何以对祖宗于地下。因此我久欲物色一个才德兼备,像女士一般学问容貌的女子,结为夫妇,倘得如愿以偿,我也不愿再做这浪迹天涯的游子勾当,决意伴我意中人,回转故乡,奉养父母,我也就地开设学堂,致力教育,每日天伦欢聚,岂非人生至乐,但不知何日能遂我的一腔心愿罢了。”

  汉英听罢,微微一笑,也不接他的口。仪芙默然半晌,叹了一口气道:“人身上有耳目口鼻,世界上也有声味色香,于是入于目者谓之色,入于耳者谓之声,入于鼻者谓之香,入于口者谓之味,但口除辨味以外,还有说话的能力,于四者之中,独占优胜,其奈有时心中有要说的话,口中竟讲不出来,这口岂非仍和眼耳鼻一般无用么!”

  汉英听了,依然笑而不言。仪芙不觉大窘,他见大菜将次吃完了,想我今天错过之后,不知几时再有说话的机会,因此急于一言,吐露自己的心事,此时如何再能延捺,只得硬一硬头皮,对汉英说:“我还有句话,请女士不可见怪,因我属意女士已久,不知女士可能见许,嫁我这穷酸否?”

  汉英不料他竟出求婚之言,到底女孩儿家面嫩,不由她红潮晕颊,羞愧万分,暗骂贼子该死。正是:胡言信口人堪鄙,横祸临头自不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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