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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六


  阿招听金荐头说他行踪不定,更显得此人形迹可疑,既然没处寻找,却也别无他法,惟有逼令金宝招出他父亲藏身何处?这对锡方供,他怎样运出去的?可怜金宝昏天黑地,她所问的,没有一句回答得上。而且她自己也知父亲今天动身出门去,往哪里没有缠清,其余更为模糊。究竟她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能有多大的记忆力,听过也忘却了,况莫全有些说话,也不愿意同小人多嘴,因此她委实不知道父亲的来踪去迹。至于运出主供这件事,谅必看官们都晓得她蒙着不白之冤呢。阿招逼她不出,更觉冒火,说:“你这贱货,人虽小,口子倒着实老的,不打你谅你也不肯对我讲实话。”

  因仍使她的老军器鸡毛扫柄,将金宝痛打一顿。在专制公堂上,虽然有屈打成招这句话,但金宝年纪还小,肚皮内那有偷窃东西的主见。因此要她屈招,也没话可以招得出,惟有啼哭求饶。阿招当她装腔,说:“不给你点辣手,谅你也不肯说实话的。”

  便拿一支扎底针,刺她的大腿,多宝嘶声喊叫,口供依旧没有。旁边金荐头劝她说:“也许他老子干下此事,没被小的盾见,不如暂时饶她,且待查着贼证之后,再慢慢的收拾她不迟。”

  阿招也觉打得颇为乏力,听了便趁此歇手,说:“这种小贼,养在家里终不是事,我也等不及寻到失贼再处置她,我想赶早一天出松她,便可早丢一桩心事咧。”

  金荐头乘间说:“黄公馆内要买一个使女,肯出一百块钱,奶奶你愿卖不愿卖?”

  阿招一想,她原来还想遢我的便宜货呢,我若将她卖在堂子内,少说说二百块钱也可以到手的,何犯着送给他去赚一百元呢!因对荐头笑了一笑,说:“我自己虽然不要她,却也不肯害人,所以暂时还不愿卖出去,让我慢慢的想一个别样处置她的妙法,若要卖时再来招呼你便了。荐头走后,阿招细看天然几置方供的所在,灰尘积了不少,决非一日之功,此时她已有几分明白,金宝这顿打实在冤枉的了,方供一定已失去多天,向来未曾留意。也是凑巧不过,他老子早不来迟不来,偏拣今天来探望女儿,害她受一顿冤枉棒,这也算得是他老子作成女儿的,自己并不认错,这便是中国上流社会的习气。作了错事,也仿佛底下人错投前来的,上头人永远不错,故此阿招也不声张,恐叫穿之后反被底下人晓得她错打了人,岂不大失面子,因仍对金宝厉声说:“你须要讲了实话,方许吃饭。不然今儿没饭你吃。”

  一面令娘姨端整中饭,等等默士不回来,她便一个人吃了。

  你道默士此时因何尚不回来吃饭?原来他天天出来找毕三麻子。古话说:有志者事竟成。况毕三并未远离上海,岂有不被他遇着的道理。默士晓得毕三吸烟的人,决决逃不过燕子窠。不过上海一地,燕子窠何止千百,而且都是秘密设立的。自己不是道中人,如何晓得。就使晓得了。也难一一踏遍。他因此常在私街小弄兜兜,或见有肩耸骨削,形似吸烟人出入的屋子,留心看看。有时在门口站立一会,循着这条线索,今天居然被他碰见了毕三麻子。那时毕三刚打从一家燕子窠中出来,默士前几天已经过这地方,觉此屋颇有可疑的痕迹,候了两次,不曾候着,早已预备丢开的了。今天刚巧走过。倒不是特地前来守候的,故也没注意里面出入的人。

  不期毕三贼人心虚,他见默士迎面走来,暗说不好,幸喜默士两眼望着别处,没看见他,他慌忙将帽子拉拉下,压煞眉毛,看旁边有条什么里,他也不管通不通,朝里就钻,打算避过了默士再走。但默士何等眼明,他眼梢带着一个人见了他,突将洋帽拉下,掩入一条弄内,心中觉得奇怪。皆因毕三偷了他的钱,已更换行头,不是旧时服饰。故而默士瞥见后形,竟疑心不到是他,惟觉此人形迹可疑,意欲看看他的真相。因此见他进里,自己也夹脚跟将进去。可巧这条里一头不通,自弄口到弄底,不到四五十步路。里面有几家石库门,都是闭着。毕三见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晓得今天身临绝地,逃走不了。与其束手受擒,不如挺身自首。他等默士走到临近,突然回转身躯,叫一声:“杜先生,好几天没看见你了!”

  默士倒被他怔了一怔,仔细观看,方知就是毕三麻子,眼眶上罩着黑玻璃眼镜,因此骤看难以辨别,真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仇人相见,格外眼红,默士此时无名火直透泥丸宫,恐他脱逃,一手抓住他的胸脯,还有一手空着,便先赏他四五个嘴巴,口中气吼吼的说:“毕三你好,你敢偷我洋钱钞票,还害我燕子窠内替你赔钱,今朝天网恢恢,居然也被我寻着了。”

  说罢换一只手再打。毕三尽他打,并不抵抗。口中道:“杜先生,请你息怒,暂停贵手,让我有个下情告禀了,再打好不好。我今天已落在你手中,要逃也逃不了,况我手无缚鸡之力,少停随你要打要办,要杀要剐,或送我到巡捕房中去吃官司,一切权柄,都在你杜先生手内。现在让我说明白了一句话,好教我死也死得清清白白,不然你还当我偷你洋钱钞票呢。”

  默士又打了他一个嘴巴说:“你还讲不是偷的,难道是我自己送给你的不成?”

  毕三拿手护着脸道:“杜先生,请你停一停打好不好?这里幸亏弄底,不然被闲人看见,围将扰来,若被巡捕得知,带我进去,吃了官司,你那笔钱不是白损失了么!”

  默士一想,此话倒也不错。我的主意,乃是要逼他还洋钱,并不想请他吃官司,所以不能闹给巡捕得知的。因此住手不打说:“你还有什么话讲?”

  毕三因默士一只手还抓着他的胸脯,便说:“杜先生你这双手索兴也放了呢,我现在决不逃走的了,倘要逃走,适才你不曾抓住我的时候,我为什么反自己来招呼你,不滑脚逃走呢!这就晓得我并不打算逃走了。从前我也是自觉无颜,难为情见你杜先生的面,不然早到你府上登门请罪咧。今天既已遇见,我哪有逃走的道理,你尽顾放心放了手,倘若这样夹胸膛抓着,被人见了,仍旧要站定了观看的,岂不又要被巡捕干涉了。”

  默士因毕三口不应心,恐他哄放了手,仍旧要滑脚,故此胸前虽放,却拉住他一条臂膊。毕三称赞道:“对啊,这就没人疑心了。”

  默士说:“你慢讲空话,偷了我的钱,还有什么道理,快些讲出来呢。”

  毕三道:“杜先生,我自己实在抱歉得很,讲我毕三,也是生意人出身,为何做贼,所以我拿你洋钱钞票,也不是诚心偷你的,皆因手头一时周转不灵,想问你借呢,又很难为情开口,恰值你进去洗澡,我剃好头,看见炕塌上有好几张钞票,还有洋钱角子,我穷昏了心,以为这一定是别个浴客遗下的,自己正用得着,既拿之后,又恐失主知道了,就要转来找寻,故才打算先走。又因那天是我答应请你洗澡,所以将浴的钱,先交给堂倌,这件事大约你还记得,倘使我诚心偷你的钱,为何还肯破钞为你付浴账呢!这点你也可以明白了。当时我还以为天赐黄金,喜不自胜。及至洋钱花消了一半,方转到一个念头,这钞票洋钱也许是杜先生衣裳袋里漏下来的。右是别人所遗,堂倌收拾房间,因何不曾瞧见,偏偏让我拾得呢,我一念及此,颇觉惭愧非凡。最难堪的是洋钱已用去许多,倘若和盘存着,倒可带到你府上问一句,如其是你遗下的,仍旧还了你。倘若不是你的,我再用他,岂不甚好。无如钱已快用完了,那也无法可施。但我想用了你的钱,如何对朋友得住?因此我百计钻谋,想再弄这么一票钱,方能来见你杜先生的面。现在这桩事,十份中已有九份可望,所差只一份了,但等那一份成功之后,老实话,本钱不必讲,我还得加利奉还你杜先生呢。而且我还有一句不中听的话,我晓得杜先生已好久未有生意,银钱想必很紧,我那班朋友,他们做的行业,虽不十分正当,但钱却很容易弄的,所以我想介绍杜先生一同进去,彼此弄些钱用,也不枉我们结交朋友一常这个念头,我蓄之已久,只为近日无颜前来见你,不然早来对你说咧。”

  默士听罢,虽晓得他通篇尽是鬼话,但听有弄钱的机会,可以介绍他进去,倒也不免心动起来,说:“你这班朋友做的是什以行业?你怎样替我介绍法呢?”

  毕三道:“此处不是讲话之所,杜先生要问细情,须到适才我出来的那家燕子窠内,方能奉告。”

  默士恐又和那天一般上当,摇头说:“燕子窠我不敢去了。”

  毕三会意,拍拍腰笑道:“杜先生你请放心,今天我身边有钱,少停你看着我汇钞就是。”

  默士也不觉笑了。正是:怒气顿消凭利口,贪心勃起为金钱。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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