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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六


  万卷因昨儿受了晰子的戏弄,心中颇不情愿,无如自己有把柄在他手内,不敢不依,好在反对电天天报上登的很多,也用不着套什么陈情表、出师表,寥寥数语,一挥而就。晰子原不过借此下台之意,看了也没甚扳谈,摸出几块钱,打发茶房往电报局去。此时会场上一班会友,因茶点业已吃过,晓得没甚别的指望,会长落台,他们也一哄而散。万卷问过晰子无甚别事,也自回家去,晰子却因茶房打电报还有几角找头,恐被他揩油,故而必欲等他回来,算清账再走。一个人闷坐之下,想起数日欢心,尽成泡影,不免暗恨运同。又想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大约我命中不该做官,所以已有好几次,功败垂成,可知天定确可胜人,强求无益。想到这里,未免怨命。又恨祖宗不曾积德,所以子孙无福作官,不能够光宗耀祖,也许是坟上风水不佳,明天还得请教堪舆先生择一块佳壤,将父母的棺木迁一迁方好。

  不一时茶房回来,晰子收了找头,回转家中,却值他女儿如玉在家请客,一班女同学都聚在他客堂上,莺声燕语,热闹异常。见晰子进来,有几个陌生的,纷向厢房中躲避。还有几个见过晰子的,使上前招呼。晰子见了这班人,心中老大不赞成。因他想起黄老夫子那件事,觉女学堂中有点儿不堪设想。况自己女儿,又是个未婚守节的节妇,带有数万金遗产关系,在此横流滚滚之中,倘有差池,不但名誉坠地,还恐财产上发生交涉,这岂是儿戏之事。古人云: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儿何必十二分通文达理,一念及此,便欲令如玉脱离学堂,不必再读书了。进去同老妻裘氏商量,裘氏也是古派人,听了亦颇赞成。等客人散后,老夫妻两个,对女儿说:“你读书已好多年了,我们原不是预备将来靠教书吃饭的。你今年读了半年,往后也不必再读书咧。”

  如玉惊问爹娘为何教我不必读书,我学堂中再过一年,便可毕业,我们辛辛苦苦的读这几年书,也无非为想一张毕业文凭,怎的只一年工夫,差不多文凭就好到手了,你们忽教我不必再读,这是为何呢?裘氏没回答,晰子便细细将黄老夫子在女学堂中闹的这件事,讲给他女儿听。如玉听了,怫然不悦道:“爹爹这句话是你错了。常言人有几种人,物有几等物,你怎好因一个人抹煞全体。古云:知子莫若父。女儿的脾气,难道爹爹还不知道。当初志敏死的时候,女儿情甘守志不嫁,说句不堪话,女儿又没过梁家的门,要嫁人尽管改嫁,望门寡能有几个肯守节的?我既已守了节,自然始终如一,难道还肯缩转去干什么没廉耻的勾当么!爹爹你不该错疑女儿。”

  说话时候眼圈红了,眼泪似乎要淌出来模样。裘氏见了,疼得了不得,就此不敢附从丈夫劝女儿废学,却帮着女儿抱怨晰子道:“对啊!女儿说话是不错的,她既肯守节不嫁,难道还愁有甚别的差池不成!这是你老糊涂,空口白嚼,惹女儿生气,俗语说坐得正立得稳,哪怕和尚道士合板凳。学堂中读书,更不相干了。女儿休听他的话,自己尽去读书,等到毕业之后,你若爱进别的学堂,不妨念一辈子,有娘替你做主,不关老头子之事。本来子从父教,女从母教,是他多管闲事的,女儿休得生气。”

  晰子被她母女二人两面夹攻,倒有点儿下不落台。讲他脾气原颇躁急,无如这女儿是他大大的恩人,现在所过适意日子,也都仗他女儿的大力,所以有脾气也不敢在她面前发一发,只得忍气吞声,回到书房中,心想今天很不利市,到一处触一处的霉头,大约是日子不利,一翻黄历,果然今天是辰日,自己属狗,正犯了辰戌相冲。晰子不觉废书长叹,暗道:“古人作事必择黄道吉日,良有以也。若拣一个好日开会,或者不致有运同的鸡毛报亦未可知。心中不胜后悔,再看明天刚巧可是破日,不利出行。晰子说罢了,我明天正预备往制造局拜会镇守使,问他城壕基地的事,日子不佳,别又去触着霉头,还是在家躲一天的好。

  定了主意,第二天他果真一步不出,在书房中看报消遣。奇巧不巧,他夫人的内侄裘天敏,这天来探望姑母。晰子生平最恨此人,因他唱了新戏,不务正业,所作所为,同流氓差不多,故而晰子叮嘱裘氏,以后不许他上门。裘氏却因天敏本不常来,而且来时也在晰子出外的时候,从没同他照面,故也并不告诉天敏,他姑夫同他意见不合。然而天敏,若无求教他姑娘的事,罚咒也不肯进城,今天却因同一个流氓打架,请律师打官司,官司虽然赢了,还少二百元律师费,没出产处,晓得姑丈自承受女婿数万遗产以来,惯做地皮买卖,颇为得利,料想姑母必有些私房藏着,打算问她借二百元一用。又恐姑母为人器量最小,二百元不肯答应,若能遇着姑丈在,男家人气度宽宏,况我第一次同他开口,谅他不致推却。故他今天见晰子刚巧没出去,心中暗喜。晰子却大不受用。天敏对晰子恭恭敬敬,作了个揖,尊一声姑丈。晰子本想不睬他,怎奈他来是恭而有礼,古语说:礼无不答。自己不得不弯一弯腰。天敏笑面上前,问:“姑丈身子可好?小侄登门请安了。姑母谅必康剑”

  晰子已多年未见天敏,他自以为这孩子做了新戏,一定下流不堪,开口不知怎样的粗鄙,却不料他吐属文雅,举止大方,倒颇出他意料之外。其实却是天敏做戏以来,练就的一种工夫,晰子哪里知道。一时将厌恶之心,抛在九霄云外,答应一声好的,指指椅子请他坐了,问他适从哪里而来?天敏答道:“城外。”

  晰子听说城外,陡然把脸一沉道:“城外可是新戏馆么?”

  天敏见晰子面色忽变,问他新戏馆,心知老古派人不赞成做新戏。若告诉了实话,谅他不肯借钱,不如掉个枪花,哄得他洋钱到手再说。主意既定,即忙摇头道:“姑丈说什么新戏馆?小侄又不做戏,为何从戏馆中来?”

  晰子惊道:“怎说你不做戏?报纸上面,不是登着你的名字么?”

  说时将手中的报,翻开戏馆广告,指一段给他观看,说裘天敏不是你是谁?天敏料晰子不看新戏,虽被他当场揭破,却仍不动声色,微微笑了一笑答道:

  “姑丈也当这个裘天敏就是我吗?可真有趣得很,说来话长,当初我在学堂中读书的时候,就颇喜欢串戏,这句话姑母很知底细,当时她常骂我不学上进,我因听了姑母的话,就此不十分高兴同他们一班人胡闹咧。有一回为办赈济的事,许多老同学都要求我串几天戏,说为灾民请命尽义务,犹之做好事一般,我却之下得,只可上台串了一礼拜戏,不料就此做出名气,民瞑社开办的时候,一定要请我上台做戏,我因做戏不是正当之事,决意不答应。无奈他们求之再三,还说做新戏开通民智,一定要有学问的人上台,方能实行社会教育之道。我一想这句话也有道理,皆因上海地方风气坏极了,借改良戏文劝化社会,未尝不可为辅助教育之道。故在新戏馆创办之时,我果真做过几天戏。后来我见一班社员中,有学问的固未尝没有,其奈无智识下流不堪的更多几倍,所作所为,不消小侄说,姑丈谅也都明白的。

  那时我一想杂在其间,大为不妙。有句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虽立志高尚,只恐旁的人,也当我同这班胡闹的新剧家是一流人物,因此早已告退职务,脱离新戏馆。所说这报纸上的裘天敏,乃因戏主人见我不上台了,恐一班看客要不上他们的门,于营业大有关碍,因此不知在归里觅了一个做新戏的,也是姓裘,他们自做主意,替此人取名天敏,登在报上冒我的牌子,哄骗看客,我本来打算同他们起交涉的,一想人名不是商标,我姓裘不能教别人不姓裘,我名天敏不能禁人再题天敏,部中没立案,打官司也是枉然的。况且普天下四万万同胞。同名同生的极多,那能扳驳得尽。因此只得由他们去鱼目混珠。不料姑丈也疑心是我,倒也有趣得很。”

  晰子听他说得入情入理,一时倒被他蒙住,暗说我好糊涂,一直错怪他到现在,若非他自己说明,只恐我还要得罪他呢,真是该死。但他姑母为何不告诉我一句,足见她也是个糊涂蛋。此时晰子的面色也和善了,和颜悦色,问天敏:“你现在所干何事?”

  天敏答道:“在衙门中当差。”

  晰子吃了一吓,问他在什么衙门?天敏说是道台衙门。晰子一想不错,道台便是道尹,也许他知道北京帝制这件事,颇欲打听打听,因问天敏可晓得北京的帝制问题么?天敏原不关心时事,惟有顺他语气,信口答道:“晓得的。大清皇帝快登基了。”

  晰子吃惊非小,说道:“什么话?哪里来的大清皇帝登基?难道不是总统做皇帝么?”

  天敏听说,暗道不好,吹牛吹得太过分了。一时缩不转来,只得回言此是一件秘密公案,外间没人晓得的。晰子道:“我也知道这是一件秘密大事,外面无人得知。但据说只有总统预备做皇帝这句话,并没大清皇帝登基的风声。某处有个商会长,也因赞成总统做皇帝,得了道尹。我本来也想打一封电报的,后来为因消息不确,暂时中止。你现在说大清皇帝登基,这风声不知是真是假?”

  天敏听他这般说,已有几分明白,暗想姑丈一定又发官迷,从前听说他因谋做议员,很用去不少钱,今番大约又有人哄他总统做皇帝的话,弄他钱用。我不如更掉他一个枪花,索兴把鬼话说圆了,哄他拿出二百块钱来,岂不比开口向他借的爽快。因道:“姑丈,我告诉你的话,千真万真,不信上海也有他们的机关部,都是前清遗老发起创办的,差不多已运动成熟了。就是外间所传总统做皇帝的话,也是谣言,其实便是重扶大清皇帝登基,据说皇太后还要垂帘听政呢。”

  晰子听说,不住点头道:“此言有理,宣统皇上年幼,免不得仍要太后垂帘训政。但摄政王到哪里去呢?”

  天敏说:“这个不知,我们现在大家都忙着运动做官。因趁此机会做官,是很容易的。而且不论出身如何,只消相貌有样,一品大员都不难到手。像姑丈这般魁梧,准可当得军机大臣,所惜你不是我们会中人罢了。”

  晰子听得心热如火,忙问:“我可以入你们会吗?”

  天敏道:“那有何难,不过先要认一笔经费罢了。”

  晰子道:“这个自然,请问你们的会,可就是宗社党么?”

  天敏点点头说:“外人称他宗社党,我们自己却唤作保皇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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