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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晰子料无更变,急忙走了出来,告诉宋司令说:“我向当家和尚捐了五百元军饷。”

  使仁亦甚欢喜,极口赞晰子能干。不多时观来捧着五百洋钱出来,晰子、运同等,拍掌欢迎,说当家和尚的热心高义,真不可及,我等钦佩之至。使仁更向观来拉手道:“我等事成之后,定封大和尚做个国师,掌管全国佛教。”

  观来虽有些心痛洋钱,但被众人一阵恭维,倒也十分适意,回到静室,教小沙弥打脸水净面,更衣涂香膏,洒香水,收拾得齐齐整整,悄悄从后门出来,往施主家设法弄回这五百块钱。外间使仁、晰子、运同三个人,围桌而坐,桌上放着五个纸包,包中都是雪白的洋钱。三个人六只眼睛,没一只不钉在包上。他们心中谁不想逢三进一,三二六十二的均分,但谁也开不出这张口,各自搜索枯肠,打算弄一个名目出来,好在这五百块中分润,领他几十块钱,发一个利市。不过汪老先生,职司参谋,并无领款的题目。幸与自己有连带关系的运同先生,管理军需,饷银本该归他掌管,他若得了好处,利益定可均沾,当时便发表道:“这饷银属于军饷范围,请卫军需长,好生收藏,以备日后采购军装同发饷罢。”

  话犹未毕,使仁抢说道:“且慢,本司令前几天填出去的军饷,须拿这和尚的五百块钱归还。另外捐得钱来,再行拨归军用也不迟。”

  晰子、运同闻言,都各怔了一怔,口虽不言,心中暗想道:“你这位大司令,吃心也太狠了。就照你说,每人每日发给五十文,现在人不满百,开台的日子,也只三四天,算来至多不过一二十千,况且饭食又是庙中供给的,就加上一倍外费,也不到五十块钱。现在他狮子大开口,竟要独吞这五百块钱,如何使得。不过他是司令,我们都是他手下之人,他说的话,我们未便过分抵抗,但无论如何,蟹脚终须擘他一两只,大家尝尝鲜,否则样样都被他一个人吞了,我们空挂着这参谋长,军需长的名儿,岂不要喝西北风么!”

  想罢说道:“大司令的话,自然不错。不过军需科开办,也须有一批经费,即如捐簿、收条、藏洋钱的皮包以及纸墨笔砚,那一件不要花钱去买,所以还要请司令提一票款子出来,暂充军需科的开办费才好。”

  使仁听说,眉头皱了一皱,心知他们若不得钱,未必善罢干休,便问开办费共要多少?晰子对运同丢了个眼色道:“卫军需长,你算该多少呢?”

  运同屈指数了一数道:“极少须要二百块钱。”

  使仁吐舌道:“要这许多钱吗?我这里只能给你一百元。倘嫌不够,只好待下回捐了钱再添。”

  说时将一包洋钱,丢在运同手内。其余四包,都拿到自己面前,用臂膊压着,好像怕别人抢去似的。运同见钱已到手,惟恐使仁后悔起来,要他还钱,急急把这包钱,揣在怀中,站起身对着使仁告辞道:“大司令明儿再见,我现在就去筹办各项应用的物件,准定明天,开头写捐便了。”

  使仁连声说好。晰子道:“我也要去料理几件事,我二人一同走罢。”

  两个人出了司令部,晰子一路走着,问运同道:“我们会里,不是多着些捐簿、收条,笔砚也有现成的吗?横竖搁着没用,你且拿过来用了再说。适才领的一百块钱,不妨留作别样用途的。”

  运同点头道:“此法很好。”

  两个人又走了一段路,晰子见运同还是假装痴呆的一味闷走,心中不胜烦闷,暗想他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平日我不开口,他已猜到我的心事,缘何此时我差不多和他开了天窗说亮话,他还是糊里糊涂的不明白我的用意呢?莫是聪明人也有一时懵懂么?看看将近运同家门首,晰子忍无可忍,笑向运同道:“老卫,你一个人怀着一百块钱,不觉重么?我替你分带一半可好呢?”

  运同见晰子跟他出司令部,已知他存着醉翁之意,因晰子没有开口明要,所以假作不知,想挨到自家门口,朝里一跑,就此了事。不意门还未到,晰子已经透出话来,心想拿不重二字回复,又恐和他招了冤家,将来他在宋司令面前,不免要说坏话,这却与自己的前程,大有妨碍,故此只得答应他分带也好,当下止住脚步,将钱均分为二,每人各得五十,晰子始欢然归去。运同也自回家,见客堂中几个冤家还没散,顿将一团高兴,消得干干净净。

  原来运同在他女儿死的时候,因无钱买棺成殓,托人在材店中,赊了棺木,约定月底还钱,不意事隔两月,分文未偿。所以棺材店老板,十分着急,差人前来坐讨。还有房钱,也是积欠多月,所以房东天天上门催逼。今天运同正被债主们围困之际,恰巧晰子差人送信前来,他便借此脱身。不意这班债主,始终坐着不走,此时运同一进门,他们又立逼着还钱。幸运同有五十块饷银在腰里,故而不慌不忙,先把房钱付清,棺材钱只给一半,余一半约期再还。

  债主走后,运同一个人坐了一会,想起这班债主,逼人太甚,必得想个法子,才能出这恶气。幸喜我现在大权在握,这班人又都住在城内,不如趁此机会,迫令他们捐军饷,教他们拿我一个的,还我十个还不够,才知我卫运同不是好惹的人。以后欠了钱,就不敢十分追逼了。当夜就在灯下开了一笔账,预备明日,挨次写捐。第一个便是棺材店老板,第二是房东,第三却是黄万卷,因他与万卷在旧学维持会的时代,曾因争做副会长,两个人大起冲突,后来晰子把旧学维持会,改作国民党第三分会,万卷因有运同在内,不肯加入。会中见失了一个大文豪,都劝运同委屈些,亲去请他入会,不意万卷固执,越请他越是不依。

  运同大失面子,怀恨在心,今番就借此报复。还有第四五六,也都是他亲戚朋友,或因借贷不遂,或因口舌招凶,此番一裹脑儿,给他报仇报一个畅快。写好账,又命严氏做了个青布口袋,欢欢喜喜的睡了一宵。次日黎明,运同先往国民党第三分会,将几本陈年隔宿的捐簿、收条,搜罗一个干净,拿到司令部来。宋司令正在佛殿上操作,光裕也早到那,在那里誊写军士花名册,很为忙碌。运同向他要出讨袁军特别司令部的图章,在收条上,一一盖印。盖完一本,宋司令也操罢进来,说:“二位辛苦了。”

  陈、卫二人,都说不敢,大司令辛苦得很。使仁笑嘻嘻的坐下,问运同军饷捐来多少?运同笑道:“现在还没开场,但马上就要出发了。请大司令派八个护兵给我。”

  使仁道声好,急忙奔出外面,挑出八个衣裳略整齐些的兵士,令他们随同军需长,出去写捐。运同便提着青布袋,挟着捐簿、笔砚出来,教一个兵士抗口袋,一个兵士拿捐簿,同出了司令部,由运同引道,先往棺材店写捐。那棺材店老板,见了运同,疑惑他是还账来的,笑面相迎道:“卫先生,昨天既付过一半,这一半隔几天不妨,何必又劳大驾,亲自光临付账呢?”

  运同微笑道:“宝店的账,自然要隔几天奉还。不过你向我要钱,既派人光临敝舍,现在我向你要钱,也只好光临宝店了。”

  棺材店老板,不解所谓,还未回答,运同把捐簿摊开,说:“我们起兵讨袁,乃是为民除害,现在缺乏军饷,全仗诸同胞踊跃捐助。素知老兄热心公益,见义勇为,你看这一个和尚,还肯捐五百块,像你老兄这般热心,至少也得捐他一千元才是。”

  棺材店老板听得呆了,半晌说:“卫先生明见,小店的资本,还不够一千银子,而且现洋钱都做了货,除却棺材之外,那里拿得出什么军饷,请卫先生别家去捐罢。”

  运同摇头道:“那可不行。你既是中华民国的国民,就该尽养兵的义务,莫想推托过去。要知道国民天职,应当如此。倘若人人像你这般推三话四,教谁花钱养兵呢?”

  说到这里,回头对随行的兵士,使了个眼色。八个护兵齐声道:“照啊!你这老板非捐一千块不行。”

  那老板吃了一惊,又见众人来势汹汹,自如推却不脱,随在账台抽屉内,取出一块钱道:“我认捐一块钱罢。”

  运同怒道:“我们又不是讨饭的,你给我一块钱,真是岂有此理。你既敢侮辱我们讨袁军,我就对你不起,来把他带到司令部去。”

  众兵吆喝一声,便要动手。那老板吓得魂不附体,连声哀告道:“卫先生息怒,我并非小看你们,实因力量不足。既然卫先生要我多捐些,只好勉为其难,我捐十块钱罢。倘你不要嫌少,只可将你那笔账,也勾销了。若再要我捐出钱来,我可委实拿不出咧。”

  运同听他只出十块钱,本不肯答应,听将欠账勾销,暗想这厮倒也见机,他们助军饷多少,原不关我的事,惟有这笔欠账,却是我的担负,他既肯勾销,我又何乐不为,做一个现成人情呢。当下收了十块钱,出了收条,又带兵到他房东家来。可怜这房东是个女流,被运同三言两语,已吓得尿屁直流,照棺材店老板的例,捐了十块钱。运同好生得意,又到黄万卷处。万卷问知来意,勃然大怒,手指运同骂道:“小人哉卫运同也!夫兵凶器也,今天下方安,而汝辈倡言用武,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况孔子有言,以不教民战,是为弃之,尔等不体上天好生之德,置民涂炭,为自己争权夺利地步,我焉能助你们什么军饷,任你们招兵造孽而为助桀为虐之人哉!去之,毋溷乃公。”

  运同也十分动怒道:“你信口诬蔑我神圣不可侵犯的国民军,该当何罪!”

  当时又叱令兵士带他到司令部去枪毙。万卷并不怕惧,挺身上前道:“枪毙很好。孔子云: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予岂小丈夫哉,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听你怎样办便了。”

  运同出来的时候,使仁原教他劝募,并没教他威逼,而且不肯助饷,也没枪毙的罪名。他令兵士带万卷往司令部,原是恐吓之意。今见万卷持强不屈,倒弄得无可下场,幸亏万卷的儿子百城,深恐他父亲当真被运同拖进司令部去,受了委屈,急忙从中排解,将万卷劝进里面,又私下给了运同五块钱,连收条都没有要。他运同受此一挫,到别家就不敢十二分用强。因此有捐有不捐,多则十块八块,少则三块五块,有些出收条,有些没出收条。有收条的只可归公,没收条的就入了他自己腰包之内。东跑西奔,到吃饭时候,钱囊中差不多已有百元光景,运同回转司令部,晰子也已到彼,知他捐了这许多钱,不胜欢喜,便在宋司令面前献议,先替兵士置办衣帽,以壮观瞻,自己愿充采办之职。宋司令原没主意,听他说了,也就一口答应。

  晰子说百余元还不够买布,教运同竭力劝募。运同因劝募时自己也有好处,便拚命的四出写捐,软硬并用,却也被他捐到几百块钱。一时军衣军粮,都有着落,所缺的惟有军械一项,须向总司令部领取。那些军衣军粮,尽是汪参谋一人采办,回扣也着实被他赚了不少。晰子名利兼收,好不得意。正是:说甚热心谋国利,原来拼命想私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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