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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说时包车已拖过去了。魏姨太太眼望她转了弯,才敢奔向伯宣家去。看官你道贾少奶当真往曹公馆去的吗?其实不然。做书的暂不交待,先得补一补前回的漏笔。便是媚月阁自被伯宣当众耻辱,一怒走出之后,不消说得,自然到马立师小房子中。那时天敏并不在彼,媚月阁和她心腹姨娘阿二一说,阿二便把那粗做的叫来,盘问之下,始知昨天来的那人,的系伯宣无疑。他在起坐中等候之时,粗做的曾出外泡茶一次,大约就在这个时候,被他掩入房中,窃去照片,都是自己大意之过,现在虽然出来了,但也不能就此放过伯宣。因媚月阁此番出来,只跑得光身一人,首饰物件,分毫不曾取出。讲到这些首饰,都是她自己所置。伯宣买给她的,并无几件。还有她自己几个存摺,总数在万金以上。既预备和他割裂,当然向他收回。照阿二的意思,教媚月阁暂在小房子中住下,另外挽人向伯宣索回这些东西。

  媚月阁颇不为然,说东西固宜索回,小房子中决不能住,因伯宣虽已知道,小姊妹们还不信我有这件事。我若住在这里,岂不明明摆出一个姘戏子的样子。伯宣那边固不妨事,小姊妹处的颜面,却万不可失。故而宁可多化几个栈房钱,在旅馆中暂住几时。不过中国旅馆中认识我的人很多,现在人人都知我已从良,一旦忽然住了旅馆,岂不教人奇怪。若传说开去,很难为情,还以住外国旅馆为妙。静安寺路的不克登,地方颇为幽静,当年我从北京回来时,曾住过几天,不如仍借那边居住,姊妹往来,亦颇便利。阿二亦赞成其议,当夜待天敏回来说明之后,只留那粗做的看家,主婢两个,同往不克登,住了一宵。

  次日,媚月阁因一个人生不出主意,素知贾少奶足智多谋,便打发阿二到鑫益里请贾少奶去。贾少奶听媚月阁请她,心想她现在已是个失势之人,还来请我则甚?意欲不去睬她,又因自己和德发那件事,惟有这一目了然,倘然她因请我不去结下冤仇,将此事告诉了琢渠,虽然我自己不怕琢渠,但在德发一方面究有不利,故也只可勉勉强强起身,梳洗好了,没精打采的出来。在门口遇见魏姨太太,知她是媚月阁的劲敌,未便直说,因此推说往曹公馆去,却坐着包车径奔不克登去,见了媚月阁时,装出满面笑容道:“老二,你昨天不别而行,教我好生牵挂。这件事委实是你家老爷的不是,不该手段放得这样恶毒,不给你留一些儿场面,无怪你心中生气要出来了。现在你打算怎样呢?”

  媚月阁便把自己意欲向伯宣索回首饰说知,又道:“这件事究不知是谁告诉他的?倒不能不调查一个明白。”

  贾少奶道:“这个何消说得,一定是那人了。”

  说时把小指对她一扬,接着说:“适才我出来的时候,还见她得意洋洋的到你家去呢。你一出来,就便宜了她一个人了。”

  媚月阁听说,长叹不语。贾少奶见媚月阁面上似有懊悔之状,暗说不好,她昨日虽然一时之怒,由伯宣处出来,但她走后,伯宣似有悔意,现在她又这般模样,若再有人从中劝解,难保不言归于好。他们夫妻和好,原不妨事,但她与天敏相识,乃是我的介绍,怕她与伯宣言和之后,想起前情,心中怨我,况伯宣一定要调查她与天敏相与的原由,她岂有不将我怂恿的事告诉伯宣之理,那时伯宣又要恨我。我一个人何能担受这两重怨恨。但要卸脱这个罪名,也很不容易。第一先要使他夫妇俩不接头,胸中常存一条永不能忘的恶感。要撺掇他们存此恶感,必须有个藉口。

  好在伯宣现有魏姨太太这件事,媚月阁也深信她这场祸是魏姨太太惹出来的,不如就在这上头教她设法报复魏姨太太之仇。她若听了我的话,明中虽然是报复魏姨太太,暗中便是报复伯宣。这一来他二人的恶感愈结愈深,我的秘密机谋,也可永远不愁人告发了。心中想着,假意叹息道:“男子有了两条心,固然容易受人挑拨。不过魏家的也未免太不该了,她自己占了你家的老爷不算,还要害你们夫妻反目,这种狠毒的妇人,我出世以来,从没见过。照我心思,须得给她吃些苦才好。”

  媚月阁叹道:“哪里来的苦,我又不能打她骂她,只有看着她舒服罢了。”

  贾少奶摇头道:“你这个人太忠厚了,若要教她吃苦,有何难处。譬如你将她和你家老爷有来往这件事告诉了文锦,岂非也是一个法子。”

  媚月阁想了一想道:“告诉文锦也好,只恐他溺爱姨太太,不肯相信,和前年的事情一般,也是徒然。”

  贾少奶道:“这就要你自己着力了。常言道:打蛇须打七寸里。如不得其道,弄得半死半活,不尴不尬,还不免自己被他咬一口呢。”

  媚月阁笑道:“你说得好漂亮话,究竟七寸在那里,你摸着没有?”

  贾少奶微笑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说得到便做得到。不过先要问你自己,到底愿意不愿意报仇?如你不愿意,我也不必多说。因彼此都是多年小姊妹,交情原没什么轻重。适才只为她太可恶了,故我不觉脱口出来。你若不愿意伤情,我更犯不着结怨了。”

  媚月阁正色道:“谁告诉你不愿意,你对于这种人,还讲什么交情,她既使得出狠心,我难道放不下辣手。你究用何法,可以致她死命,快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

  贾少奶笑道:“这个还不能马上就想出什么法儿来,务须看事行事。适才我虽见她从后门出来,究竟是否你到家去,我却未曾目睹,不能妄断,必须先设法向她家梳头的打听明白了,然后可以告诉文锦。告诉时也不能暗地进言,一定要在大庭广众之中,务使在场者人人听得,他要不发作,场面上下不去,若能落一些真凭实据在他眼内更好,以免日后抵赖。”

  媚月阁道:“他二人又不拍照,哪里有什么真凭实据?”

  贾少奶笑道:“你自己为小照上惹了祸,动不动就发心病,其实小照怎算得真凭实据,极容易抵赖的。像你昨天那件事,你既说小照丢在店中,不曾取来。老爷问你天敏因何同你拍一式布景的照,你不妨说布景是小照店里之物,谁也不能教他不给别人。你若往小照店中去看看,同式布景的男男女女,何止数百,难道一个个都是我相识的么!况且我拍的照,既不曾去取,小照店中成本所关,难免不私售取利,如你见我的小照在那里,便当我人也在那里,只恐我没有这般分身术,你也要忙不开交呢!这般一说,不但把你自己的嫌疑辟一个干净,而且还可使你家老爷顿口无言,当着大众向你服罪。只怪你自己怎的一时糊涂,便气冲牛斗的走了出来。如今既已出来,只可硬挺到底,不再俯就他的了。”

  媚月阁听说,把眉头连皱几皱,说:“过后之言,讲他则甚。现在我们该想一个什么法子弄得他们的真凭实据来才好。”

  贾少奶道:“这却不难,不过我们必须先从调查入手,倘使魏家的果然天天到你家去,那时我自有道理,包你报仇报得十二分爽快便了。”

  媚月阁大喜,催她快去,向魏家梳头的打听,情愿自己多花几个钱小费,务将此中真相打听得明明白白才好。贾少奶连声称是,急急出了不克登,坐包车回到家中,吩咐王妈往魏公馆唤梳头的来。王妈道:“少奶奶头已梳好,因何又要梳头?”

  贾少奶道:“你休管他,我另有别事,你去时切不可大呼小叫,须装作偶然往他家游玩的一般,悄悄唤她过来。如她家姨太太在家,你更不可露出形迹。”

  王妈不懂她是何用意,一边走着,一边咕哝道:“花样好多,一年三百六十天,她倒有三百五十九天出花样的。”

  贾少奶也不理会,自己走到房中,开了前窗,向对面一望,对面乃是蔡公馆后房,窗里面便是那梳头的娘姨的房间,她此时刚巧不在房内,里边灯火俱熄。她窗外恰有一盏灯,斜光照进去,里面的床帐箱笼,隐约可见。贾少奶心中暗喜,再低头看下面时,王妈出了自家门口,去叩魏家的后门,那边出来开门的,正是那梳头娘姨。王妈向她捣了一句鬼,并不就走,却反一同缩进里头去。隔不多时,王妈还没出来,倒是梳头娘姨一个人先出后门,径奔自家门口而来。贾少奶即忙闭上窗,等候梳头娘姨上楼。梳头娘姨见了贾少奶说:“少奶出去回来了。”

  贾少奶道:“回来了,你家姨太太在家么?”

  娘姨道:“她也出去咧。少奶奶唤我有事吗?”

  贾少奶道:“我有一句话问你,你随我来。”

  说时把娘姨引到床前,同在床沿上坐下。贾少奶低声问她:“昨夜你家姨太太可曾出去?今天又是往那里去的?”

  那娘姨本是贾少奶的旧人,自到魏公馆以来,因魏姨太太看待下人颇不和善,往往摆出主人架子,故心中颇为不服,时常在贾少奶跟前讲她主人的坏话。今被贾少奶一问,她岂肯代为隐瞒,自然连头搭脑,一齐吐露出来,不但她把魏姨太太在伯宣处过夜这件事泄漏,并且连她由赵公馆带来一只漆匣内藏许多金饰,回来的时候怎样鬼鬼祟祟,被她在房门口偷看得见,以及午后用计驱出文锦,自己急急又往赵公馆去了等情,一并告诉了贾少奶。贾少奶不料内中还有这许多曲折,暗暗惊异,心想魏家的好大胆,竟敢这般胡为,随意在外住宿,视文锦如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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