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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大叠钞票,向他少奶奶面上一扬。贾少奶一见,眼都红了,伸手便抢,两个人扭作一团。次日傍晚,贾少奶起身,吃罢早饭,吩咐干妈唤魏公馆梳头的来家,一面梳头,一面和她闲谈,问她昨儿晚上姨太太可曾出去?梳头的回说昨天姨太太因懒于梳头,故打了一条辫子,也没打扮,并未到那里去。不过晚饭后,她曾独自一个,从后门出去一趟,约有两个钟头才回,并没向我们提及在什么地方。我们估量她在你少奶这里,如其也没有来,大约是在隔壁赵公馆中了,贾少奶听说,心中暗喜,知道有脚无线电,业已打到。一二日内,必有发作。果然不出她所料,隔不到三天之久,赵公馆中忽然着人来请贾少爷、贾少奶奶同去,说赵老爷有事相商。那时琢渠正在家内,听了很觉诧异,说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一定要我们夫妻两个同去。贾少奶道:“你休管他罢,人家专诚来请,自然有事,我们到得那边,就能明白,现在大家都在闷葫芦里,你待问谁呢!”

  琢渠连说不错,伺候他少奶奶洗面掠鬓,涂脂抹粉,更衣换袜,一切定当,才双双同到赵公馆去。只见文锦和他姨太太、云生和他少奶奶,还有媚月阁最知己的李姑太太、康少奶奶、甄大小姐等,都在那里。一问都说是伯宣打发人请他们来的,谁也不知道是何用意。再看伯宣,却笑容满面的周旋其间。问他何事,他笑说少停自能明白。连他家娘姨妈子,也不明白主人今儿请这许多客来干什么。更兼女主人媚月阁出外未回,因此弄得一班人更觉狐疑不定。内中虽有贾少奶、魏姨太太二人心中明白,但也不解伯宣因何小题大做,将这班亲戚朋友都请了来,莫非因魏姨太太报告不实,诬蔑了他心爱的媚月阁,故欲当众声明,教魏姨太太丢脸吗?但魏姨太太不是哑吧子,若被伯宣道破了她的谗言,那时一定要攀出贾少奶来,这样一闹,岂不被亲戚朋友看透了他二人的面目,将来何颜见人,害人不成,反害自己。故他两个都怀着鬼胎。

  贾少奶更觉心虚,意欲托故溜走。正在迟疑,媚月阁已回转家来。一眼看见厢房中坐着这许多人,不觉呆呆一怔。贾少奶见了媚月阁,顿时心生一计,暗想趁东窗事未发的当儿,先探一探她的口气,再作道理。疾忙迫上前去,与媚月阁挽手道:“老二,那里来?你家老爷将我们请到这里,没头没脑,不知闹些什么玩意儿。我出门的时候,就要小解,因你家来人立时火发的催我就来,我想到你家来小解,也是一样的,不意你并不在家,我未便到你楼上去,厢房中又聚着这许多人,可真把我熬坏了。你若再不来时,我要溜回去咧。”

  媚月阁也因伯宣无端请了这班人来家,心中狐疑。这许多人里头,只有贾少奶是她同党,意欲向她打听一个明白,见她这般说,也就含糊答应道:“你也太固执了,一个人上去何妨。”

  说着笑向众人点一点头道:“你们该坐一会儿,我陪她上去更衣,不然她可要水漫金山了。”

  众人大笑。媚月阁当先上楼,贾少奶在后相随,心中暗佩媚月阁在这样紧要关头,犹自谈笑风生,从容不迫,涵养工夫,真不可及。到得楼上,贾少奶那里更什么衣,一歪身坐在床沿上,低声问媚月阁道:“这几天你家老爷可曾同你有甚说话?为什么无缘无故,把我们请来,问他又不肯明言,你可知他究竟着何事?”

  媚月阁敛眉道:“我焉能知道。这几天老爷也没同我提起什么,不过有一件事很觉奇怪,今日看来,恐有不妙。”

  贾少奶忙问何事?媚月阁踌躇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说来都是我的不好,请你休得生气。当时我和天敏在你家相会的时候,因天天叨扰你们,自觉过意不去,故在马立师另借了一处房屋,本要告诉你的,后来忽然忘了。那边只用得两个下人,一个便是我从前用的阿二,另有一个粗做娘姨,我也不天天前去。每礼拜只去得一二次。不去的时候,天敏招着一班唱新戏的前去打牌。阿二告诉了我,我常教天敏不可带男人前往。无奈他终不肯听,昨夜我与天敏都不曾去,阿二也上街买东西去了,只剩那粗做娘姨在家。约摸九点钟时候,有个男子去寻天敏,粗做的回他不在家,那人自愿等一会,这原是常有之事,粗做的并不疑心,请他在楼上起坐间内坐了一会。后来因等不耐烦走了,也没留下姓名。今天我到那边,见梳妆台上失去了两张照片,一张我的,一张天敏的。虽然分拍在两张上,布景却一模一样,盘问起来,才知昨夜来过这一个人,疑惑是他偷去的,但大家都猜不出这人是谁,我始终以为是天敏的朋友,有心同他作耍,着他调查索回,不意老爷平空发作,搅出这件事来,只恐昨夜去的那人,就是他罢。但他因何知道我这所在,倒又是一桩疑案了。”

  贾少奶听说,猛然大悟。心知适才伯宣说少停自明这一句话,便是待媚月阁回家,发表这两张小照的意思,并非与魏姨太太为难,自己的干系,已可完全脱卸,心中暗自欢喜。犹恐伯宣将小照发表之后,媚月阁因天敏这件事惟她一人知道,疑惑是她泄漏的机密,不如先把魏姨太太四字露些口风给她,令她以后专疑魏姨太太一人,冤家都结在她的身上,与我无干。当下便啧啧连声道:“我看昨天去的不是你家老爷。若说马立师的地方,连我都没知道,他如何晓得呢?不过天敏招了一班朋友前去,就难免有几个口头不谨慎的,在外间胡说乱道了,最可怪的,魏姨太太前几天曾到我家,偶然谈起,说什么裘天敏在马立师租着小房子,我还不疑心就是你的,这样看来,可知外间一传两,两传四,就难免有甚风声吹进你家老爷耳朵里去了。”

  媚月阁沉吟不语。忽闻扶梯声响,贾少奶慌忙揭开马子盖,蹲上去假充解溲。看上来的仍是一个娘姨,奉伯宣之命,请姨太太和贾少奶下楼讲话。贾少奶提衣站起,媚月阁硬着头皮,与娘姨同到楼下。却见伯宣站在当地,手撑着腰,怒容满面,众人也鸦鹊无声的,见媚月阁下来,都把眼光向她望着。媚月阁一眼看见八角台上放着两张照片,正是她小房子中失去的原脏,这一急非同小可,两腿也几乎软弯下来,心知大有不妙,事到其间,也只可强自镇定,上前问伯宣何事相唤?伯宣铁青着面孔,手指台上说:“你看这这这是什么东西?”

  媚月阁假意拿起看了一看说:“阿哟,这一张是我的小照。那一张不认识。这张照,我因拍得不甚好看,故丢在照相馆中,不曾取来,你从哪里得来的呢?”

  伯宣冷笑道:“好扮相!幸亏我不是三岁小孩子,不然全被你哄过了,今天任你怎样奸刁,休得赖得干净。这两张照乃是我亲自在马立师你那小房子里搜出来的,那一张便是唱新戏的裘天敏,外间谁不知你和天敏轧着姘头,还有一个凭据,便是天敏因何同你拍着一式的小照,你还想赖到那里去!”

  媚月阁犹未回答,伯宣又道:“今天我请他们众位来此,并非别故,究竟你同我乃是方四少爷作的媒,非比寻常,在座诸位,都是四少爷的好朋友,以及你的要好姊妹,前因后果,彼此无不知道,故也无须隐瞒,我特地请他们来评一评道理,像我家这般门第,姨太太相与了一个唱新戏的,是否有关颜面?况你又非等闲之辈,若被外间传扬开去,不但坍我姓赵的台,连四少爷的台,也被你坍尽了。所以我请的大都是你一方面的朋友,免得你说人家偏袒了我,只须大家讲一句公平话,这件事,你究竟干得干不得?还要你当面声明,从此以后痛改前非,不干坏事,若能如此,彼此不妨将前事抹过,仍旧相安下去。如你不能答应,教我也无别法,只可请你马上走路,不必再站在我姓赵的门口里了。”

  这几句话原是伯宣千思万想,才想出来的,说得很圆转,不敢十分得罪媚月阁,薄责几句,望她自己醒悟,并要她当众悔过,夫妻依然和好,便是请这班朋友来家,也存着一层用意。因媚月阁与方振武交情颇深,自己将她责罚了,将来振武来申,或被她哭诉前情,说我虐待了她,振武岂不恼我。而且一面之辞,无凭无证,自己犯不着为了顾全颜面的小事,得罪振武。因此请出这班和振武相识的人来,作为见证,以明自己并未待亏媚月阁之意。不道媚月阁生来心高气傲,目空一切,心疑伯宣故意当着众人耻辱她。伯宣话未说完,她胸中早已无名火发,暗想往年我在北京的时候,一班名公钜卿,化了整万银子,想娶我回,我都不肯答应,赵伯宣是什么东西,只做了我一节有余,并没有化一个钱身价,只因振武一句话,就答应嫁他,已是他的万幸。谁知他不知好歹,为着些须小事,便请出这班人来,当面坍我的台。他不想想自己和魏姨太太干的什么事,我因顾全他颜面,情甘自己受气,不给他闹破,他反不肯替遮盖,真是岂有此理。后来听伯宣逼她当众具结,不干坏事,否则教她马上走路。不由的气上加气,也顾不得辩白,只大声说:“要走就走,谁恋着你家这牢门来。”

  说着也不向众人作别,气昂昂的头也不回,径自走出大门去了。众人都不防她当真出去,一时吓呆了,不知所措。伯宣心中更为着急,自己有言在先,又不能拖她回来,只可眼睁睁望着她走出门去。媚月阁走后,众人都怪伯宣不该说得如此斩截,以致姨太太负气出去。伯宣无言可答,后来一想,自己的说话,并没讲错。姨太太干了坏事,不教她改过自新,难道由她随心所欲,普天这下,决无这般大量的男子。他们一窝风的帮她,很帮得不近人情。想到这里,心中着恼,便一阵狞笑道:“她去得很好,从此之后,脚尖儿休想跨进我姓赵的门口。你们在座诸位,都可作个见证。以后她若来时,我决没面子给她了。无论问那一个,天下岂有女人不规矩,做丈夫的管她管错了的,真是笑话。”

  说毕丢下众人,径自向里面去了。众人见他夫妻两个,一个望外跑,一个向里躲,也不管座上有客,真所为夫妻反目,连累旁人,都有些不以为然。云生第一个站起说:“我们可以走咧。”

  众人说走罢,满座高朋,顷刻散尽。文锦邀云生、琢渠二人结伴打牌去了。贾少奶便请曹少奶、李姑太太、甄大小姐等同到她家坐坐。这几个人都是吸烟的,贾少奶忙忙碌碌,催大姐收拾清楚了烟盘,自己轮流装烟给他们吸。一边吸烟,一边讲着媚月阁这件事。曹少奶先说:“媚老二这件事,很有些儿奇怪,虽然是她自己胆大妄为的不好,但他们借的小房子,如何被伯宣得知?两张小照,又怎的到他手内?难道那边没有守看房子的人,任凭伯宣进去搜查的吗?”

  李姑太太道:“这也说不定。因一班帮佣的人,只知要钱,哪顾东家的死活,只须塞几块钱给他,不待搜查,岂但小照,什么东西都肯拿出来了。”

  甄大小姐道:“不过伯宣如何能知道小房子的所在呢?”

  李姑太太道:“或者是他自己在外间访出来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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