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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第三十七回 酸溜溜一场胡闹 怒冲冲满腹阴谋

  王熙凤虽不认识那少女是谁,做书的却认得她便是钱如海的令媛秀珍小姐。当下秀珍见有一个面生妇女闯进房来,不觉勃然大怒,摔开了义和的手,站起身喝问:“你是何人?怎的不管里外,闯进别人房内,是何道理?”

  熙凤一时气得无言可答,只是呼呼吁气。义和缩在床横头,不敢做声。房中只有秀珍一个人作威作福,逼熙凤出去。熙凤本非软角,不过一时气极了,说不出话来。此时神志略定,也不同秀珍答话,大步走到义和面前,一伸手将他揪起。还有一只手空着,便顺手赏了义和两下嘴巴。义和双手护着脸,脑袋缩进脖子里去,一动也不敢动。秀珍见义和挨打,虽有些儿心痛,但不知来者是义和的甚么人,不敢出头相助。又见熙凤年已三十以外,还道是义和的母亲,不知如何得了消息,来此管教她儿子,自己和她觌面,岂不难以为情,一时急得身子索索乱抖,适才那股声势,霎时间冰消瓦解。眼望着房门,打算脚底下明白。不意熙凤打了义和几下,忽然放声大哭,痛哭义和没良心,那里弄了这个不要脸的烂污淌牌来此,瞒着我干得好事,你倒好写意,居然有了现成巢穴,打算将我置身何地?秀珍听了,方知这女的并不是义和之母,听她口气,很像是义和的老婆。但义和与她年纪差得太远,看来也和自己一般,是个不三不四的路道,何必惧她。听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烂污淌牌,不由的心头冒火,一股勇气,顿时又提将起来。奔上前去,不问情由,照准熙凤面上,一掌打去。口说:“你讲的什么话?”

  秀珍这一掌,一半为自己出气,一半替义和报仇,故用了双倍气力,只打得熙凤牙缝中鲜血直喷,张着口哇哇乱嚷,疾忙放了义和,出空手与秀珍厮打。霎时间两个人扭作一团,拳来脚往花一团,拳往脚来锦一簇,你揪胸,我抓发,一个鬓乱钗横,一个衣破钮落,一个柳眉倒竖,一个杏眼圆睁,吆吆喝喝,好一场恶斗。只吓得义和好似天打木头人一般,呆靠在旁边,既不敢相劝,又不敢相助,一言不发,坐观胜败。楼下二房东夫妇,在熙凤上楼时,已知必有大乱子出现,都伸长着脖子留心听他,此时听得吵闹声音,非常利害,连楼房都要坍下来了,心中吃惊,也顾不得干自己的公事,一个丢下烟枪,一个抛去灰罐,慌忙奔到楼上,两个人竭力把熙凤和秀珍拉开。熙凤披头散发,秀珍袒胸露腹,虽被他二人格住,都还不肯干休,都想挣扎上前,决一个雌雄,拼一个死活。无如二房东夫妇,身子虽瘦得像一束枯柴,只因适才吸烟才过了瘾,平添了一身烟力。

  秀珍、熙凤二人,那里挣得过他,只得把双足在楼板上蹬得山响,惊动四邻,不知他家闹出了件么大事,一齐赶来观看。见楼下没人,有几个熟识的便闯上楼去。还有些不熟识的,见有人上楼,也大着胆跟了上去。一时楼上聚了好多的闲人。秀珍究竟是个女孩子家,背着人虽然什么都干得出,当着许多人面前,不免有些儿面嫩,更兼自己衣破钮落,玉体呈露,益觉不成模样。又见瞧热闹的人,愈聚愈多,深恐有人知她底细,传说开去,给父母知道,不是玩的,心中十分着急,也顾不得再和熙凤争风吃醋,趁众人乱哄哄的当儿,滑脚便走。二房东夫妇竭力劝熙凤息怒,熙凤见秀珍已走,正可趁此收篷。只因二房东瞒着她将小房子借给义和,未免心中怀恨,所以不睬他们,立逼义和回家,义和服服帖帖,不敢违背,跟她下楼回去。那些闲人也一哄而散。二房东夫妇如释重负,不过被他们闹了一阵,身子都觉乏了,意欲再抽几筒烟长长力气。夫妻两个双双在烟榻上坐下。那男的划了根洋火,正待点灯,眼光射到烟盘里,忽然说了声:“咦!”

  女的闻言,也向烟盘里一看,不期应了声:“呀!”

  原来他夫妇二人,十三年朝夕不离,情逾骨肉的那枝甘蔗老枪,不知被哪一个手脚不老成的带了去。还有一只瓷罐,盛着四两多烟灰,也不知去向。他夫妻俩一见之下,顿时大惊失色。男的先抱怨他女人道:“你出了灰,不该将灰罐随手乱放,怎不好好藏在床底下竹箱内,以致被人偷去。那四两多烟灰,存积至今,也颇非容易。目下灰价很贵,四两多灰,至少也得值二十块钱。就这样的丢了,岂不可惜。”

  女的也哼了一声道:“你别捏着鼻子说梦话了。自己不想想,他们闹得这样天翻地覆,教人哪里还来得及收拾烟灰。都是你贪小利,要把房子借给姓卞的。我原说这里先曾借给他与王熙凤住过,不能再让他和别的女人住了。若被熙凤知道,如何对得她住你还说目今上海滩上,糊糊涂涂,有什么交代。一个女人轧七八十来个姘头的也多得很,何况他们男子。我们做二房东的,只消有房钱收得到,管他张三李四,住一天是一天,我们落得赚他十几块房钱一个月买鸦片烟吸,照你这样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嫁二夫的口气,怕不要一辈子饿杀了么!我因嬲你不过,才听他们住下。如今一个月还没满,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闯出这场大祸。我们一股脑儿只收得他半个月房租五块钱,反赔了二十多块钱的罐烟灰,都是你出的好主意,倒反抱怨我起来了。我看烟灰还不打紧,就是二十几块钱,也有限的。你自己既这般小心谨慎,怎不把烟枪带上楼去。却随手乱放,如烟灰一块儿被人偷了去。这枝枪我们已用了十三年,里面的脂膏充足,每顿只消吸十五筒,已可过瘾。若换了别枝枪,便吸三十筒也不得过瘾。你常对我说,这枝枪是我们传家之宝,如今宝贝丢了,家中又没第二枝枪,少停烟瘾发时,如何是好。这样大事,你不赶快想想法子,却来抱怨我烟灰这点小事,岂不是捏着鼻子做梦吗!”

  男的听了,长叹不语。两个人默对多时,忽然那男的觉得心中一阵烦躁,一开口便打了个呵欠,浑身骨节都觉有些酥软,心知烟瘾发作,往日只消抽上几筒,便可适意,无奈此时没了烟枪,有米无祸,难以成炊,虽有灵丹妙药,不能下肚,心中好不难受,伸手一摸,枕头边那壶茶还是热腾腾的,急忙把一只半黄半白的茶杯,浅浅倒了一杯茶,将吸剩的半盒生烟,倒在茶内,用烟签搅和了,这杯茶已变作泥浆般颜色。那男的并不嫌他龌龊,举杯连呷二口。见还有小半杯剩着,舍不得自己一个人受用,便递给他女的,接来一饮而尽,敛眉道:“苦得很。”

  男的笑道:“口中虽苦,肚子内却适意得多了。”

  看官们休得误会。他们夫妇二人失了传家之宝,吞生烟觅死,这乃是吸烟学的速成科。如遇烟瘾大发,迫切不及装吸,便可用这个法子,吞服生烟。但若教没烟瘾的人吞了,可就要呜呼哀哉,伏维尚飨咧。闲话少提,再说王熙凤押着卞义和,同回城内。一路熙凤骂不绝口,义和只不做声。到得门口,熙凤开了锁,叫义和先进去,自己闭上门,气呼呼的走进房内。义和知今天的罪犯得太大了,逃不过一顿责罚,自己软在前头,待她身子才一坐定,先自屈膝跪下,口中哀哀求告道:“我今天不知怎的,油蒙了心,干出这种该死的勾当。其实我自己心中也不曾明白,至今还是糊糊涂涂的。请你休得见气,只算我梦中发魇,莫当真有其事。试想我二人相识至今,何等恩爱,你待我又这般要好,就使我不是个人,是只狗,也该知道你的好处,焉肯丢了你,去相与别人。今儿这件事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干的,大约被恶鬼所迷,身不由己,请你万万不可生气。一则我自己干差了事,抱歉得了不得。二则气坏了你的身子,更教我如何对得你住,求你饶了我这一次,以后我决决不敢背着你再有这种行为了。”

  熙凤不等他说完,就向他兜头呸了一口道:

  “滚罢!你还想花言巧语,哄我么?我如今已看得你穿透的了,你这人真是一个滑头,那里有什么情义,只悔我当初错认你是个好人,至今懊悔无及。那姓倪的待我,才真是有情有义。别的不说,我嫁他半个月工夫,他体贴我无微不至,我要什么是什么,他从没说过半个不字。只恨我当年心中不知着了什么迷魂汤,一心恋着你,没肯跟他回去,背着他逃往苏州。到如今偶一念及,常觉有些对他不住你在我没跟你的时候,固然待我很好,现在我已知道,你当时也不过设着圈套,教我自己钻进来罢了,并不是真情真义。及至我跟你之后,你见事事拿稳,待我已淡薄了许多。起初你答应我房钱开销,都由你一人承当。后来你因力量不足,由你认了房钱,零碎使费,都是我自己拿出来的。试想我哪里有什么钱,有几个也不过是姓倪的身上刮下来的贴用至今,已去大半。我心中好不着急,拚命的自己省俭,你却在外间滥吃滥用,毫不以家中为念,如今居然轧了姘头,另租小房子,全不想别人舍命跟你的好处,良心何在!

  幸亏今儿天网恢恢,被我自己发觉,当场撞破,谅你也无可推说的了。亏你还有这张老面皮,说什么被鬼所迷,身不由已,打算再来蒙我,我又不是三岁孩子,焉能再上你的老当。好在民国时代,事事自由,对的暂时姘姘,不对的何妨拆拆,你这人万万不能跟你终身,迟早脱不了一个拆字。趁我此时年纪还不十分老,外间未必没人要我。你也年纪很轻,外间爱你的女人极多,尽可马上加鞭,各寻去路,何必再恋在一起,彼此误了自己的前程。从今为始,一刀两断。只当从前没有这回事,你也不必再认得我,我也不必再认得你。常言千年无不散的筵席。我们今天就散,岂不爽快。这里生财物件,都是我化钱买的,与你无干。我虽是个女流,善后一切,还能料理,请你不必耽心,马上就走,也不必跪在这里,有玷了你的尊膝。”

  说时声色俱厉,怒气勃勃。义和见她来势甚盛,知非用苦肉计不能挽回。先向熙凤面上呆看多时,忽然把两眼挤了几下,挤出两行泪来,放声大哭道:“奶奶,你休这般固执了。今儿固然是我的不是,但也不是有意背着你去干坏事的。都缘着了别人的圈套,自己一时失了把握,所以才弄出这件事来,若说我成心欺侮你,皇天在上,我决决不敢。我若有心欺你,罚我今夜横死可好。”

  熙凤不答。义和叹了一口气道:“唉,你难道此时还不明白我的心么?你丢了姓倪的从我,这番好意,我虽粉身碎骨,忘不了你的大德。讲到你在苏州的时候,姓倪的托人四路寻访,我在上海,那一天不提心吊胆,好容易盼望到姓倪的走了,你回转上海,原指望安安逸逸的过快活日子,又谁知平空弄出这件事来,累你生气,你说我待你不比从前,这句话不知从何说起?我自己只知一天好似一天,何尝有分毫淡薄,大约是你疑心误会所致。还有开销一层,我何尝不愿意一个人承当,皆因力有不足,是你自己体谅我,房钱之外,不要我的使费。我也并没在外滥吃滥用,说来说去,都是我自己没把握的不好。万望你休再生气,饶了我这一遭。我自此之后,决不敢再走一步错路了,你若轻易提起拆散二字,试想你我二人相识至今,也非容易,中间经过了多少磨难,才得有今日,岂能为这点儿小事,闹翻了,却给旁人知道笑话。今儿我自知罪大恶极,请你随意责我几下,警戒将来。你若不愿意打我,让我自己打便了。”

  说着左五右五,自己打了十个嘴巴。若在平时,熙凤生气,义和自己打自己,熙凤见了,一定心痛得了不得,马上怒息气平,反把好言安慰义和,深恐打损了他的娇皮嫩肉。今儿因心中气愤极了,义和装腔做势,她仍和没有看见一般,不作理会。义和腹中计较,本来有限,今见苦肉计攻她不进,一时意无主意。猛见梳妆台上,放着一只蓝色玻璃瓶,瓶中还有半瓶药水,是熙凤买来擦癣用的碘酒,乃是一种毒药,不觉心生一计,带哭带说:“阿哟,奶奶你真的不肯饶我了么?我有生以来,只有你一个,是我心爱之人,如今你也变了心,教我一个人孤苦零丁,活着有何情趣!不知吃了这瓶药水死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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