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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振武听了,一时回答不出,只得还了一揖,连称不敢。二人又把旁边几个包裹提起说:“这些罐头食物,是我等二人孝敬四少爷路上用的。还有这四匣燕窝糖精,乃是当年两江总督刘坤一大帅送给枢世先祖之物,先祖因这是名贵之品,珍藏至今,未敢轻用,今烦四少爷带呈老太爷,说是上海电局委员詹枢世的一点小小敬意,不能算礼,只可当作葵藿倾阳,野人献曝罢了。”

  振武素闻这燕窝糖精,乃是昔年上海一个开药局的滑头,弄到山穷水尽之时,偶见鱼摊上拣出来喂猫的小鱼,忽然异想天开,每日向鱼摊上将小鱼收来晒干了,研为细末,用水糖屑拌和,装上锦匣,取名燕窝糖精,假造一张仿单,说此物滋阴补阳,大有功效。那时一班官场中人贪他装璜华丽,名目新奇,都把他当作一桩官礼,顿时大为畅销,很被这滑头赚了些钱。不过后来被他一个伙计因少分红利,怀恨在心,将内容向外人说破,才没人再敢请教。今听枢世说得如此珍贵,不觉暗暗好笑,免不得道声谢收下。詹、施二人,又和琢渠问好,并向贾少奶请安。贾少奶含笑点头为礼。忽然邵先生又引进两个送行的人来,乃是尔年兄弟,也带着许多礼物。移时云生、伯宣、文锦、俊人等都亲到船上送行,许多人将大菜间挤得水泄不通,你言我语,此拍彼吹,只听得四少爷长四少爷短,反把振武闹得头脑昏花,不辨那一句话从谁口中讲出。正在这乱哄哄的当儿,不意在浑淘淘一班男子声音中,透出一个清呖的女子声音说:“四少爷在这里了,我们上上下下,哪里没找到,手中的东西,又很沉重,提得人膀子也酸了。阿哟,人这么多,怎样进去呢?”

  众人听了,好似得着停止发言的命令一般,不约而同的一齐住口,都回头观看。只见舱门口站着个花枝招展的美人,一手扶着名使女,两人手中都提着包裹。琢渠认得是西安坊花袭人,慌忙抢步上前,将他们手携的物件接了,让他们进舱。振武笑说:“你们怎的也来送我,又怎能知道我们今儿趁新裕动身呢?”

  袭人笑着,先向众人点了一个总头,然后缓步上前,伸手执着振武的手,亲亲热热的叫了一声四少爷,又说:“四少爷,你怎么趁什么船,不对我们说一声:方才我们赶到贾老爷公馆内,才知四少爷趁新裕动身,又性急慌忙的奔到这里,幸得船还没开,可险些儿把我们急杀了。”

  振武笑道:“难为你们奔来奔去,还要送这许多东西给我,教我如何过意得去。”

  袭人道:“四少爷说那里话。四少爷照应我们的地方很多,我们理该送送四少爷。将来四少爷再到上海来时,仍不免要叨四少爷照应的呢。”

  琢渠笑道:“先生别着慌罢,四少爷欢喜得你什么似的。就使你不这样巴结他,他一来怕不先到你那里去过瘾吗。”

  袭人听说,对琢渠斜飞一眼,笑了一笑道:“贾老爷,你那天拿我的一块丝巾,该还我了。”

  琢渠因他少奶奶在旁,深恐袭人说出别样话来,惹她疑心,忙道:“这丝巾是四少爷拿去的,你问他要便了。”

  袭人笑道:“贾老爷休得哄我,我知是你自己拿去的。拿去不打紧,别被你家少奶奶看见撕了,可就鸭屎臭的呢。”

  袭人原不知琢渠的丝巾当真被撕,因琢渠同她取笑,故将这句话说还他,不意旁边触恼了这位贾少奶,疑心花袭人当着大众有心调侃她,顿时怒不可遏。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她手起掌落,只听得拍的一声,清脆入耳,袭人粉面上,早着了一个巴掌。袭人冷不防人丛中伸出这只手来打她一下,只惊得目定口呆,倚在振武身上,手捧着面孔连说:“做什么?做什么?”

  贾少奶骂道:“问你这娼妇,口中不三不四的说些什么?”

  袭人认不得贾少奶说:“你是何人?”

  振武告诉他道:“这位就是贾老爷的奶奶。”

  袭人怒道:“原来你是姓贾的老婆,我还道是皇帝的正宫娘娘呢。就使你丈夫做了皇帝,也得有宫妃三百,宫女三千,没听见把来一个个斩尽杀绝的。况我又不是姓贾的人,没损你丈夫一毫一发,非但不配给你打,即使你欢喜吃醋,也该看看人头,不能随意乱吃。我们虽然吃了烟花饭,还懂得三分情理,不比一班像煞有介事的少奶奶,动不动伸手打人,比长毛还要蛮横几分。千差万差,来人不差。何况今儿是你丈夫自己拿我们开心,并不是我同你丈夫取笑。我们皮肉虽贱,也不是随便给人打的。今儿你打了我,当着四少爷面前,须得给还我一句话。”

  说着眼眶儿一红,不由的哭将起来。贾少奶听了,怒气直冲,又要上前动手。琢渠十分着急,拚命将她抱住这边振武也劝袭人住哭,在旁众人,都不敢插口,一时人声顿寂,满房只有袭人哭声,和贾少奶奶的怒声。恰巧新关大自鸣钟,叮叮敲了十二下。钟声才罢,船上突然呜的一声怪响。众人知道船快开了,即忙帮着振武,做好做歹,把袭人先劝上岸,然后再劝贾少奶息怒离船。贾少奶一上码头,举目四瞧,不见袭人,知她已走,暗说便宜了这娼妇。回头看轮船,已在解缆启碇。振武、琢渠都站在甲板上望着她,贾少奶即忙解下丝巾,对他们招了几招。振武、琢渠也各解丝巾,互相招展。不一时,船已离了码头,送的人都纷纷纷散去。

  贾少奶一个人坐上马车,途中想起袭人说她撕破丝巾,一定是琢渠告诉她的话,因此越想越生气。回到自家门首,吩咐马车暂等,自己也不上楼,一脚到振武房中,却见珠姐正在掩面痛哭,王妈站在旁边相劝。王妈原是贾少奶派在此监察珠姐的,恐她趁房中没人,私藏什么物件之故。珠姐因服侍振武数月,仍不免要遣回家去,故而自觉伤心。贾少奶一见冷笑道:“人已走了,还要装腔做势给谁看?”

  珠姐不敢回答。贾少奶又向王妈发话道:“方才我没对你说过吗?教你早些关照她,换了来时的那套衣服,待我回来送她家去。为何到此时候,还是原封不动的坐着呢?”

  珠姐惊道:“这些衣裳,不是四少爷做给我的么?为甚么要换了回去?”

  贾少奶抿着嘴对王妈笑道:“你听她还在那里做梦呢!四少爷何尝做什么衣服给她,这都是他留给自己姨奶奶用的,教我代为收管。他若给了衣服,还要给你三百块钱则甚?你自己怎不想想明白,得了好多钱,还要想东西,世上那有这种好买卖。我劝你休得痴心妄想罢!”

  珠姐听了,无言可说,只是流泪。王妈说:“我看珠小姐身上的衣裳,就让她穿了去罢。将来四少爷回上海,料想不致有甚说话,免得换了衣裳出去,给旁人见了笑话,我们连这点儿主意都做不到。还有一班不明道理的人,反怪我们欺侮她呢。”

  贾少奶道:“既如此,就这样罢。倘若四少爷回来查问时,我只可自己认赔便了。外边马车等着,你就此送她回去。这三百块钱,教她好好收藏,别丢了,弄得人财两空。”

  说着,又连催她快走。珠姐无奈,含泪起身,勉强说了句谢谢少奶奶,由王妈陪她坐着马车送她回家。她姊姊凤姐,接进里面,要留王妈吃茶,王妈因贾少奶还有别事差遣,不敢停留,即忙坐着原车回去复命。凤姐便问珠姐:“可曾留下什么首饰?”

  珠姐道:“一些没有,都被四少爷要去,给了贾家的。据她说是你出的主意,改日你自己向她去要呢。”

  凤姊叹道:“我何尝出什么主意,都缘四少爷舍不得将这些东西赏你,要留给他自己姨奶奶用,故而把你当作小孩似的哄你呢。”

  珠姐听了,放声大哭,要她姊姊出场,向贾少奶讨回衣饰。凤姐道:“我如何可以出面见她,她若见了我,不但不肯还你东西,只恐还要和我吃醋呢。”

  珠姐无言。凤姐又道:“你这三百块钱在那里?别丢了,快拿出来,给我替你藏着罢。”

  珠姐不防她姊姊也怀着一肚子歹意,慨然将三百块钱钞票交她拿去,谁知这笔钱脱手之后,永远要不回来,可怜珠姐伺候振武三个月的工夫,一些好处都不曾得着,不过把穿出去的一身布衣,换了穿来的一套绸服罢了。按下这边,再说贾少奶把珠姐赶走之后,即忙教人将她衣箱打开,拿出几件衣服试穿,都不甚合式,因珠姐身子肥胖,自己的身子瘦小,故而穿上很不合式,便教阿宝明儿送到裁缝店里去改做。吩咐既毕,回到楼上,开灯吃了几筒烟。王妈回家复命,贾少奶问她那女人的姊姊说什么吗?王妈回言没说什么。贾少奶笑了一笑。又问隔夜教你买的小菜,曾否买来?王妈说早买来了。贾少奶道:“如此你快教他们做饭,赶紧替我把周少爷请来,说我等他同吃中饭,休得迟延。”

  王妈笑应一声,大踏步下楼,教人预备做饭,自己急忙赶到周老太家,德发早已倚门而待,一见王妈,慌忙迎上前道:“你家少爷走了不曾?”

  王妈道:“早走咧,少奶奶唤你去吃饭呢。”

  德发大喜说:“我们就走罢。”

  王妈道:“且慢。你那天答应我的东西呢?”

  德发一笑,在身畔摸出一张十块钱的钞票,向王妈手中一塞。王妈展开看了一看,满面堆笑,揣在怀中,两个人各有各的快乐,都欢欢喜喜的雇两部黄包车坐了,一前一后,径奔鑫益里贾公馆而来。正是:人从宦海求财去,家有狂且索笑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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