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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语犹未毕,伯和笑嘻嘻的走了进来,熙凤即忙住口。伯和笑着对她说:“方才俊人差了车夫来知照我,大后天是招商局的江新轮船班头,船中卖办,是他好友,搭这条船,很有照应,问我这天可来得及动身,以便预先定一间官舱。我想大后天还有三日,而且长江轮船,又是后半夜开的,料想不致来不及预备,故已答应他,教他先给我定好房间了。你也赶紧教阿珠,将衣箱整理整理,待我开几张封条,给她带去贴好,临时直接送招商局码头便了。”

  熙凤默然。伯和便要找笔墨,写封条,熙凤道:“封条当天再写罢,横竖阿珠每日要来替我梳理的。”

  和道:“当天写也好。我原想写的不甚好看,想必俊人那里一定有印就的封条,不如问他要几张填上,贴出去很为气概。”

  熙凤笑说:“这个更好了。”

  伯和又道:“我此时还要去找寿伯,告诉他动身有期,他如欲带什么东西给他爷娘,也可早些置办,免得临时局促了。”

  熙凤待伯和走后,又对阿珠说:“照此看来,他后天一定要动身的了。事不宜迟,不过太早也走不得,必须等到当天才可出挡。我想出来之后,若住在上海,未免太险,因他侄子倪俊人,很有些手势,一时决不肯罢休,务必暂时避一避锋头,再看事行事。你家不是住在苏州吗?但不知在城内,还在乡间?”

  阿珠说在很落乡的地方。熙凤道:“落乡最好,你也将自己的小房子里的东西,交给二房东看管。再问一声卞少爷,洋行中可能走得开?最好告一礼拜假,准定大后天十二点半钟,到火车站等候。你饭前就来给我梳头,我向老头子要出封条,诈说要亲自去检点衣服,和你一同出来,再往火车站,会同卞少爷趁一点零五分的火车,前往苏州,不但人不知,鬼不觉,就使老头子事后发觉,料想也无处找寻我们。好在我嫁他,不曾立什么身契,又没卷逃他钱财,纵令告到当官,也不能定我的罪名。”

  阿珠连声称妙。不表二人定计,再说伯和寻见寿伯,向他说知二十七夜动身,问他可有什么物件,带给他父母。寿伯本因奔走革命,多年不曾省亲,得伯和回湘之便,即忙去办了些衣料物件,托伯和带去。又另外送给伯和许多路菜。俊人亦有馈赠。伯和意欲算还国魂房饭之费,国魂非但不受,反送了伯和不少赆物。伯和到二十七那天,黎明即起,先往俊人处辞行,带回十张封条,询知熙凤有四只衣箱,随填了四张。熙凤拿在手中,看了又看,忽然说:“阿哟,我那衣箱放在阿珠家里,并没下锁。他自己我固然相信得过,但他时常不在家中,若被同居的人,偷去几件,我这样糊里糊涂的,教阿珠贴上封条,带到湖南,再查出有缺少之处,若要回上海来找阿珠理论,岂不大费周折,不如教她送到这里来,检点过了,再行贴封条,送上船去罢。”

  伯和道:“你也太大意了,岂有装衣裳的箱子不下锁之理,说不定已有走失,若要车,该早些车来,此时车了来,就要车去,岂不费事。还是你自己到阿珠家去点一点,倘无缺少,就可贴上封条,令她一直送去了。”

  熙凤踌躇道:“阿珠家里,我自己不大认识,少停还得她陪我去呢。”

  一会儿阿珠来了,熙凤说明要亲自检点衣箱,再行加封。阿珠道:“姨太太亲自点一点最好,我也因这几箱衣服,堆在我家,很为担心,深恐内中或有缺少,赔偿不起。这一来,我也有个交代咧。”

  说着,替她梳好头,熙凤换了衣服,将封条揣在怀中,对伯和说:“我这时就去,点过了,再来。”

  伯和道:“此时将敲十二点钟,再过半点钟,就要开饭,何不吃过了饭再去。”

  熙凤道:“我不想起还好,如今一想起,觉得很不放心,倘若不看一看明白,连饭也吃不下肚,幸得我此时腹中并不饥饿,少停开饭出来,你先吃罢。倘若我来得及赶回来,和你同吃最好。如若来不及时,我可以叫点心吃的。”

  伯和笑道:“你们妇人女子,往往有这种脾气。粗心的时候太粗心,细心的时候又太细心了。”

  照凤笑了一笑,和阿珠手挽着手,袅袅婷婷的出去。伯和忙把余剩的六张封条,填了号头,在藤箱上贴一条,考篮上贴一条,又在网篮上贴一条,还有三条,无处可贴,只得贴在行李铺盖上,打发从人吃了饭,将一切物件,先行送下船去。自己等到一点多钟,还未见熙凤回来,只得独自一个吃了饭。接着俊人、寿伯二人先后来到,都因晚间别有应酬,不能相送,此时先来送别。伯和道了谢。

  二人走后,已有三点钟光景,熙凤还未来。伯和恐她一直到船上,即忙赶到码头,上船一看,见从人歪在铺盖上打盹,伯和一脚将他踏醒,问他姨太太可曾来了,从人回说未见,伯和骂他蠢才,你不该睡着,一定姨太太上船,你没招呼她,她也不曾见你,故而又走回去,亦未可知。从人不敢分辩,伯和命他留心看着,倘她来了,教她就在船上等我,不必上岸,你自己赶快回来,报我知道,我在谈家等侯。说罢,走上码头,站了一会儿,虽然有几辆小车,送箱笼上船,但并无齐齐整整四只衣箱的。而且押车之人,也没有阿珠、熙凤在内。心想大约她去点衣服,时候太多,肚中饥饿,命阿珠先弄点心,给她吃过才回去,或者此时已到家中了。想到这里,即忙雇一部黄包车坐上,好似熙凤已在家等着他一般,性急慌忙,催他快跑。

  到了谈家门口,跳下车来,钱也未及付,奔进去一问,知道姨太太仍未回来,只得没精打采的出来付了车钱,在门口站了多时。看看来往车辆,何止数千,其中竟没一个是他的姨太太。踮得脚酸了,又回到厅上坐了一阵,真所谓等人心焦。伯和越等越不耐烦,只得踮起来,从厅上踱到房中,又从房中踱到厅上,心中猜疑,莫非箱内当真失了衣服,熙凤和阿珠翻脸,扭到捕房中,打官司去了吗?但打官司也有个原被告,巡捕房决不致将两造一齐押起,熙凤也该回来,给我一个信息,好让我帮她出常不过她主婢要好在先,料想决无打官司之理,只恐现在马路上,电车、汽车、马车,横冲直撞,他们坐着黄包车,偶一不慎,碰撞可虑,这倒是一件险事,看来她一定被撞受伤,送到仁济医院,只为伤重不能开口,所以没人给我报信。一念及此,仿佛熙凤真被电车撞伤,头破血淋,断臂折骨,身子一阵寒噤,再也忍耐不住,即忙坐车到仁济医院一查,说今天并无受伤妇女送来,伯和方始放心。重复回去一问,熙凤仍没来过。伯和真急了。国魏说:“或者她一径上了船,亦未可知。”

  伯和道:“船上我也曾去过,还叮嘱从人,等他一到,即速来此送信。此时从人未来,料她一定没到。”

  国魂道:“这也不能说定,因为天已黑了,她想你就要上船,故教从人不必报信给你。兼之她是女流之辈,孤身一人,在船上胆怯,不放那从人走开,亦是意中之事。你也不必疑惧,请用了晚饭,上船去罢。”

  伯和听他言之有理,才略略宽心,勉强吃了半碗饭,谢了谈氏阖家,又对国魂说:“倘她来了,请你叫她立刻上船。”

  国魂道:“这个自然。”

  伯和出来雇车坐到码头上,已见从人靠在甲板栏杆旁边踮着,伯和高声问他姨太太来了不曾?从人摇摇头,伯和好似被一桶冷水,当顶门浇下一般,心窝子里冻得冰冷,上得船来,再问那从人姨太太究竟来没来?从人斩钉截铁的回道:“没来。”

  伯和开口就骂说:“大约你又睡着了。”

  从人叫屈,赌神罚咒说:“并未睡过,而且在舱面盼望多时。方才你老人家亲眼目睹,我踮在栏杆旁边么。”

  伯和无奈,在官舱内坐了一会,又到甲板上立一会,走来走去,坐立不安。那船上的买办,承俊人嘱托,上前与他招呼。伯和告诉他有个人未来,买办说:“大约就是令姨太太了。”

  伯和道:“正是。”

  买办道:“或者她因知道后半夜开船,所以来得迟些。”

  伯和含糊答应他道:“也许是的。”

  买办又应酬了几句才走。伯和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从人又时时磕睡,伯和将他大骂泄气。买办听得清楚,即忙进来相劝。伯和问他现在什么时候?买办回说,刚敲十二点钟。再过三点钟,我们就要开船了。伯和闻言,吃惊非小。暗想此时已过夜半,熙凤还不上船,大约是不能来的了。料想她一定出了非常大事,否则决不致耽误行期,深悔自己不该惜几个车钱,没听她的说话,把衣箱车回检点,教她自己到阿珠家去观看。这班小人家,眼孔最小,或者熙凤和今古奇观上的杜十娘一般,藏着个百宝箱,此时露了眼,他们欺她女流,将她谋财害命。除此之外,或将她掳往别处,或将她禁锢密室,都是我害她的。此时我决不能丢了她走路,务必替她报仇雪恨了,再行回去,才不负我和她夫妇一场的情分。想到这里,一阵心酸,险些儿流下泪来。忙对买办说:“今番小妾不能下船,我也未便丢了她独自前往,不知这里的船票,能退不能?”

  买办听说,呆了一呆道:“照例预定官舱,不能作退。但是倪先生的事,尽可商量。让我代你们把船票卖给别人便了。”

  伯和千恩万谢,命从人把行李物件,重复搬上码头,雇两部黄包车装了,主仆两个,坐着径投孟渊旅社。栈中茶房,认得他们,慌忙替他把行李搬进,问他从那里来?伯和推说脱了船头,一面教从人看守房间,自己出了栈房,仍坐着来时黄包车,到卡德路倪公馆,找寻俊人。这天俊人恰巧宿在卡德路,此时已同他姨太太睡了,听说有人找他,不知何事,即忙披衣起来,见了伯和,惊道:“叔爷为何此时还不上船?”

  伯和长叹一声,将熙凤饭前同着梳头佣阿珠,同去检点衣服,一去不回等情,细细说了。又道别的不怕,只恐她贵重东西露了眼,被人谋财害命,或者路上被电车撞伤,最为可虑。俊人沉吟半晌,忽然把桌子猛击一下道:“叔父你上她的当了。无论光天化日之下,断没谋财害命之理。而且她久居上海,也决不致被电车碰撞。我看她说什么检点衣服,明明是和那梳头佣一同逃走。你娶她的时候,不是替她还过一千多洋钱的债么?妓女假从良,骗客人替他还债,再设法出来,其名叫做浴,就是还清欠款,譬如洗脱一身腻垢之意。可惜你没留心她有此一着,这时候她早已远走高飞,无从寻觅的了。”

  伯和被他一语提醒,不觉破口叫道:“阿哟,真个被她了个浴咧。”

  正是:偏是衰翁甘受骗,从来荡妇最无情。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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