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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熙凤随手拖过一张凳,款款在他背后坐下。平常陌生客人叫局,俗名叫做打样局,遇着红倌人,若非十二分阔客,大概都是屁股略一着凳就走的。这番熙凤见义和风流俊俏,本来心中爱他,因此降格相从,把生张当作熟魏,万分巴结。义和第一次叫局,在先未免有些局促。不到五分钟工夫,已还他本来滑头面目,与熙凤交头接耳,其乐无穷。同席那班公司股东,见他二人亲热情形,心中都觉生气。当面虽未发作,待熙凤走后,却全体发难,与义和交涉,怪他不该独乐,大家都不肯承认公司股本。义和虽然吃了这个大亏,但熙凤曾口请他无事时到她家坐坐,趁此可入堂子之门,岂不是一个绝妙机会。

  隔日他便去打了一个茶围,有志者事竟成,妓院中居然留下他的足迹。自此虽不曾报效和酒,但一节之中,也曾叫过四五个局,打了二三十次茶围,熙凤十分同他要好。院中做手,未免不以为然。这也是姐儿爱俏,捣儿爱钞的通病,那天寿伯同伯和第一次到他院中时,阿金告诉寿伯一个小字,底下没说出来,此时做书的代为表明,就是隐指这件事,说也爱交小滑头之意。有一天,义和又到熙凤处打茶围。熙凤让他在床沿上坐,自己和他并肩坐下。义和对他面上,看了又看。熙凤笑说:“你多看什么?难道还不认得我么?”

  义和笑道:“怎说不认得你,我一辈子忘你不了。”

  熙凤抿着嘴一笑道:“休讲肉麻话罢,我看你这人,是一定没有良心的。”

  义和急了,便要赌咒,熙凤慌忙按住他的嘴道:“我不过同你说说笑话,你缘何认起真来。”

  义和也不禁笑了,坐了一回,义和笑问熙凤:“这里住夜是什么规矩?”

  熙凤笑着把右手食指在义和额角上,点了一下道:“你这小滑头,不怀好意。人家做了百十个花头,我还没肯陪他睡,住夜两字,你今生休想罢。”

  义和听了,颇为失望。熙凤见他满面孔不快活神气,心中十分怜惜,低声说道:“我且问你,可是真心爱我吗?”

  义和闻说,又赌神罚咒道:“是心肝五藏里发出来的爱情,并没丝毫假借。所恨力不从心,否则早把你请到。”

  义和说到这里,觉得底下几个字,讲出来有点难以为情,只可半途而废。幸得熙凤并不追问,只说:“你既然这般爱我,须知我也未尝不爱你。只因这里是生意上,没做花头的客人,照例不能住夜。纵然我愿意留你,那班做手们未必肯答应我。”

  义和道:“住了。你难道还是讨人身体么?”

  熙凤道:“身体固然是自家身体,但做手们帮我掮着账,我有些事在势不能不让他们几分。不过我却有一个法儿。”

  一面附耳向义和道:“如此如此,他们就管我不得了。”

  义和大喜。次日便到六马路一带,留心观看,见仁寿里有一家门口,贴着楼面召租的字条,进去一问,恰巧这家楼上,本来也有人借作小房子用的,因欠租多月,丢下床帐台凳不来了,所以倒是一间现成卧房。那二房东住在楼下,只有夫妻两口,烟瘾很大。他家所住的本是间一上一下的洋式房子,烟铺便搁在客堂内。客堂背后,就是上楼的扶梯。扶梯后面,乃是灶间。楼面统间出租与人,他们自己,并无房间,大约就在烟铺上过日子的。义和见楼下甚为龌龊,楼上却十分干净,便问他们房租多少?他们并不多索,连家伙只要十块钱一月,如若不用下人,他们可以代为收拾,扫地揩灯,用他们的火油,每月外加两元。义和当夜向熙凤说知,熙凤亦甚欢喜。但义和还没有每月出十二块房钱的力量,因此熙凤替他轮流挨出,一年之中,每人出六个月。自此熙凤院中无客之夜,常与义和在小房子相见。光阴迅速,已是一载有余,两人的交情更为胶漆。依义和的意思,便要熙凤不必再操皮肉生涯,嫁了他安分度日。熙凤心中未尝没有这个意思,只因自己还有一千多块钱的亏空,意欲在生意中赚他出来,还了亏空,再积几个钱好过日子。怎奈院中开销浩大,生意又没起色,所以两下里都不能如愿,反把这好姻缘一天一天的拖了下去。

  这天熙凤到了仁寿里,见门虚掩着,推门进内,便有一股烟气,向鼻管中直钻进去。却见那二房东夫妇,面对面睡在烟铺上,女的已沉沉睡熟,一颗脑袋滑倒枕头底下,鼻子搁在烟盘边上。在她鼻孔下面,积着一堆烟灰,呼吃时,烟灰在她鼻孔中钻进钻出,很是好看。男的也将次睡着,口中衔着一枝香烟,却还燃着火,不过已挂在嘴唇皮上,差不多就要落下来了。那香烟头上的火,离他女人发髻,不到一分路程。再下一分,便要替他女的火化青丝了。里面只点得一盏烟灯,别无灯火,由外面电灯光下进来,眼前颇觉黑暗。熙凤随手带上门,砰的一声,把男的惊醒,一挣眼见了熙凤说:“喔,大小姐来了,楼上卞少爷等你半天咧。”

  他说话时,不妨嘴唇上还挂着一枝香烟,开口动了一动,那香烟顿时宣告独立,与他嘴唇脱离关系,落下去正坠在他女的头发上,头发是滑的,香烟是圆的,一滚便滚到颈项里面,烟头上的火,在她皮肤上一烫,烫得她啊哟一声,醒了转来,伸手一摸,摸出一枝香烟,便骂她丈夫为甚么烫我,那男的慌忙赔罪说:并非有心,一面伸手问她要烟,那女的虽然不骂,却也不肯还他,就把那枝香烟衔在自己口内,连根吃尽,以报一烫之仇。这时候熙凤已到楼上,义和问她今儿怎的这般忙,此时才来,累人等得很不耐烦。熙凤道:“忙什么,又是那个断命诸窦山,缠不清楚,只做得一个花头,闹到这时候才走,真是惹气得很。”

  义和皱眉道:“教你不要再理他了,你为甚还要教他做花头呢?”

  熙凤道:“谁愿意理他,不过他自己要做花头,教我也是没法。虽然丢了些工夫,究竟他送些钱给我,未见得赔些钱给他。况且这人虽然讨厌,用钱却还靠得住横竖我们堂子中人,待人亲热,都是假的,他们认作窝心,正是着迷之处,我也正可刮他些钱,为将来你我过活之地,你还有甚不愿意呢!”

  义和一笑,又道:“听说你还有一个倪老儿,更靠得住,这节还做你吗?”

  熙凤笑道:“这人我焉肯脱手,果然比诸窦山好得多,而且人亦知趣。不过年纪太老了,将来我们还大有用得着他之处呢。”

  两个人谈了一会,解衣入帏。一宵易过,次日,义和因要到洋行中去写字,清晨就走,熙凤睡到午后时分,才起身雇车径到清和坊,那时娘姨已将什物安排停当,熙凤看了一看,见有不合意处,又唤他们重复布置。忙了一阵,才安排吃饭。吃罢了,梳洗完毕,已有三四点钟。不多时,伯和来了。熙凤带他前后观看一番,伯和没口的称赞说:“比那边好得多。”

  又问他今夜有几人做花头?熙凤叹道:“那有几人,目今时势,堂子饭越吃越难了,我那班客人中,惟有你倪老爷,可算得真是个客人,余者都是浮而不实,遇着要紧时候,请他们绷绷场面,真比登天还难。今夜若没你倪老爷,替我绷这个场面,可不要冷冰冰的进场,给同院姊妹们笑杀么!实不相瞒一句话,今年端午节,我本来不打算再吃这碗饭了。只为债务累人,身子束缚住了,不能摆脱,从良呢?客人看中我,我又看不上他。我看中的客人,他又没意思娶我,真教人无可奈何呢。”

  说到这里,寿伯、仪芙等一班人来了,不便再讲。伯和慌忙招待他们坐下,这班客人,大都民党分子,所谓青年英俊,兼之这时候,正当国民党用事之秋,不论官商学界,无不以挂名党籍为荣,所以这班人都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但对于伯和,却还投契,因伯和为人,土头土脑,此时虽然也算得一个嫖客,在先初入妓院时很有些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往往闹出笑话,他们都当他一个玩物,因此并不搭出民党架子。这天又不免同他倪伯伯长,倪伯伯短,取笑了一会,才随意入座。酒过数巡,忽听得外面相帮的,高叫阿珠姐有客。熙凤的大姐阿珠,慌忙撩门帘出去,将来客引到后房间坐下。那人问他先生呢?阿珠回说在前房。那人坐了一会,见熙凤仍不进来,心中颇不耐烦,教阿珠出去看看,得空请她进来一趟。阿珠走到外面,向熙凤附耳说了。熙凤不悦道:“理他呢!你去陪他坐一会罢。对他说,我陪着客人,走不开身,只可对他不住了。”

  阿珠进去,寿伯忙问熙凤是那一个?熙凤道:“还有谁,就是那个诸窦山了。”

  伯和变色道:“又是他么?你可不许再去理他了。”

  熙凤道:“自然不去理他,你没听见适才我对阿珠说的话吗?”

  伯和大喜,捏着熙凤玉掌,连说好孩子。不意他心中一快活,那股喜气,蓬蓬勃勃,发到四肢上,双手用劲一捏,捏得熙凤玉掌生疼,呀呀嚷痛。伯和慌忙松了手,一面替她搓着,一面问她捏痛了没有?众人见了,一齐大笑。这笑声直传进后房诸窦山耳内,他因阿珠去而复回,熙凤并不进来,反说陪着客人,不能脱身,心中不胜气愤,暗想我昨儿还摆过一台酒,今儿她有了别的做花头客人,就不把我放在眼内,岂不可恶。而且昨夜我吃酒时,不是也有打茶围的客来,她也曾进去陪了半天,缘何今儿我来打茶围,她连进来敷衍都不敷衍一声。照此看来,明明把我诸大少爷,当作猪头三看待了。

  想到这里,忽听得外面一阵笑声,似乎笑他真是个猪头三。窦山听了,更觉火冒。忽见阿珠坐在旁边,生得滚圆一个脸儿,皮肤白中泛红,绝嫩的粉鼻,两道柳眉,一双杏眼,真不愧是个冶叶。暗想嫖堂子原不是单嫖先生,也有嫖大姐的。熙凤虽不来陪我,但这阿珠还生得不差,我何不同她玩玩,也可聊破寂寞。当下将坐椅向这边略移一移,身子贴紧阿珠,伸出臂来,围着阿珠粉颈,贼忒嘻嘻的,在阿珠粉面上连嗅几嗅。阿珠慌忙用力将他推开,怒道:“诸大少怎么这样不老成的?”

  窦山不管她动怒不动怒,嘻皮笑脸,张开两臂,还要搂她,吓得阿珠站起身,飞步逃到前房去了。窦山独守空房,等等阿珠也不进来,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妈子,走进房内,瘪着嘴,叫了声诸大少,一屁股在他对面坐下,大约算是代替阿珠来陪他的。窦山此时气上加气,再也按捺不住,霍的站起来,朝外便走。那老妈子也不起身相送,冷冷的说了声诸大少慢请。窦山走到外面,越想越气,当夜便去找寻他一个姓毛的朋友,名唤毛式贵,告诉他这件事。式贵听了,也不免代他不平说:“这种妓女,实在可恶。此时太夜深了,明晚我和你一同前去,大大将她侮辱一顿,以出心头之气。”

  次日吃罢晚饭,两个人同到熙凤院中。这天恰值他院中没人报效,熙凤出局去了。窦山和式贵二人,大模大样,在大房间坐下。娘姨大姐见了窦山,都是冷冷的,不甚同他交谈。式贵见此情形,不禁无名火发,故意把衣袖将茶几上那只茶杯一带,茶杯向下一落,的一声,跌得粉碎。不意杯中还有余茶,溅了他和窦山一脚。他二人都是宁波人,最忌的是茶水溅在身上。因系自己碰下去的,却也不能怨什么人。式贵暗暗懊丧,心想今儿有些出兵不利。娘姨忙把碎茶杯扫干净了。熙凤回来,见了窦山,也不招呼,只对他点了点头。式贵冷笑一听,说:“好大样的倌人。”

  熙凤听说,对式贵横了一个白眼,也不理会他。开了玻璃衣橱,把金水烟筒放进里面。式贵此时,正拿着一只白铜水烟筒吸烟,见她不把金水烟筒敬客,明明是瞧不起他们,不觉心中大怒道:“岂有此理,方才金水烟筒带出去了,不能怪你。此时既带了回来,为甚不请我们吹一筒,谁要吹你这个铜的!”

  说时便把手中那只水烟筒,向熙凤头上飞来。幸得熙凤关橱门时,身子别转,未被击中,却将衣橱上镶的一块车边玻璃,打得四分五裂。熙凤惊得倒退几步,怒道:“这是什么意思!”

  高叫相帮的喊巡捕。式贵见势头不对,一溜烟走了。窦山还端坐不动,巡捕到来,不由分说,将他带入捕房过夜。次日解公堂询明打坏物件属实,着令如数赔偿,还要罚洋三十元充公,无洋改押一月。窦山这一遭,共化了五六十块洋钱,连呼晦气。正是:好争闲气原非福,不惹灾星也破财。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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