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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百城道:“我没钱,家父很有些藏着,他素日欢喜好学的人,知你为着出洋求学之故,一定肯帮助的,你休着慌,我马上对他讲去。”

  说着,连窜带奔的跑出书房去了。美士见他信以为真,自觉好笑,暗想这书呆子平日一钱如命,不料今儿被我几句鬼话一哄,竟哄得他情情愿愿,向他老子要钱给我用,真可谓绝世奇闻。我虽然有了无双的七百多元金叶和那日当典当下来的一百多块钱,只恐到了东洋还不够花费,难得他愿意贴我,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事。大约我吴美士命中应该发财了。想罢,一阵大笑。百城出了书房,见他父亲不在客堂中,知他必在楼上时习书室干功课。原来万卷家中有两间书房,楼下一间,叫做二酉草堂,是给百城读书的。

  楼上一间,叫做时习书室,是他自己干功课的地方。除妻子以外,别人不准进内。当下百城奔进楼上,见房门虚掩着,即忙轻轻推开门,闪身入内,只见万卷正襟危坐,面前摊看一本书,一手执笔,一手扶头,眼架着大眶子眼镜,由玻璃中露出两眼,睁得和铜铃一般,目不转瞬的钉在书上,咬牙切齿,似乎要把这本书吞下肚去光景。百城知他父亲所做的一部孟子新注,才注得半部,此时正在用功,不敢惊动,只得不声不响的站在后面。万卷一回头,见了百城说:“你上来作甚?”

  百城不敢就提那话儿,回说没事,我上来看看父亲注书注得怎样了。万卷道:“你来你来,这孟子上陈仲子居於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矣,后来那井上有李,不知还是别人告诉他的呢?还是他自己亲眼目睹的?若说是别人告诉他的,上句明明是耳无闻了,如何听得出?若说是陈仲子亲眼见的,则陈仲子业已目无见矣,如何看出?你想想这里头还有什么别的意思吗?”

  百城想了一想道:“我也看不出什么意思,大约是孟子失检罢。”

  万卷道:“我也这般想,但孟子者圣贤也,圣贤而失检,吾末如之何也已矣。只是我那新注,颇难下笔,倘直注是孟子失检,一则对不起古人,二则孟子圣贤之名,被我轻轻一注,岂不大受影响。吾人执笔,须要宅心忠厚,不可逞一时之快,贻后来之忧。昔金圣叹评三国志,以关公诛颜良、文丑为刺颜良、文丑,一字轻薄,致召杀身之祸,可不慎欤。故我已做了一篇代孟子弥缝缺点的注脚,你看如何?”

  说时将一张浓圈密点的草稿,给他观看。百城见纸上潦潦草草,写着:夫陈仲子者,古之负气人也。居于於陵之上,室人偶忤之。仲子愤然曰:“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是可忍,孰不可忍,乃迁至井边居焉。且效伯夷叔齐之耻食周粟。然人孰无饥,仲子负气耳。当其饥火中烧时未尝不大张厥口,以求一嚼而快意焉。乃于百无可食之中,瞥见井上之残李焉?是李也,其巨异常,惜为螬食其实且过半矣。仲子默忖曰:“吾闻螬食之果,其实必甘,予其取而食之,乎顾予已设誓矣,无宁不食,一日不已至二日,二日不已至三日,三日而仲子之目欲视而无光矣,耳欲听而无声矣。且饥肠雷鸣,不能自抑。仲子憬然曰:予其死,乎闻之人之将死也,五官百骸,为之先驱,而心最后焉。今予耳予目已死矣,予心之死,亦在指顾闻耳,奈之何哉,然予死不食耳,得食必无死,顾得食亦匪易,彼井上之李,其予之续命汤乎,第仲子目无见矣,焉得李,犹幸有匍匐摸索之一法也。于是虎咽狼吞,三咽而尽。未几而仲子耳始有闻,目始有见,世之好为负气者,可以鉴矣。百城看罢赞道:“父亲所注极是,当时大约真有这片道理,孟子未曾提及,却在千古之后,被父亲说破,不知父亲怎样理会出来?”

  万卷笑道:“你年轻少不更事,须知人生在世,立德立功立言,惟立言始能传流万世,不可不以慎重出之。动笔之时,一定先要闭目静坐,息虑宁神,然后心与神会,腕与心通,笔之所至,无往不利。还须一稿之后,几经推敲,才可行世。我做书即本此意。刚才宁神默坐时,仿佛陈仲子在我面前,亲口告诉我这一片道理,故我才有此妙文。近来往往有一班人,早上动笔,晚间出书,不管文理好歹,不问看的人有益无益,只消骗得钱到手完事。这班人不能当他立言,只可当他出货。譬如一个磨子,上口装了米,下面可以研出粉来,这种人肚子里袋下饭去,一部分化作文字行世,一部分变成尿粪肥田,各有妙用。”

  说罢大笑。百城见他高兴,乘间告诉他美士欲往日本求学,万卷也十分赞成,说日本读书,果然很好,皆因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徐福奉命往海外三岛求药,携带童男女五百,一去不还,这便是日本人的原始。当时徐福很有些书籍带去,故中国所无的书,日本颇有流传,若去读书,必能长进许多学问。难得他有此大志。百城又提起美士因缺少盘缠学费,欲向我家借几百块钱应用。万卷一闻此言,勃然变色道:“什么话。他既然没钱,还要到日本去则甚?中国又不是没有学堂,要做什么花头到日本,去成什么用!你莫替他做说客,也休上他的当。这种做戏的人,最靠不住我有钱,自己花费不来,还要他代花不成?快去回绝他,没钱可借,再教他赶快搬移别处去。他在这里白住白吃了半个多月,不要他贴房饭费,也算客气透顶的了,还想借钱用不成?真是岂有此理。”

  说罢,气得脸都青了。百城遭了一鼻子灰,诺诺连声,退出时习书室,心中不胜懊丧,深悔适才在美士面前夸下大口,此时如何回覆。左思右想,暗说有了,我历年积蓄下的钱,也有五六十块了,不如拿来送给美士,也可尽朋友之谊。当下回到自己房中,在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小手巾包,打开一数,共有五十六块钱,自己留下六块,拿着五十块钱,下楼到书房中交给美士说:“父亲因一时手头不便,这五十块钱是我自己的。”

  美士笑逐颜开的收下,再三称谢。百城又问他可曾择定行期,美士道:“我看报上大后天三菱公司有一只神户丸,开往日本,我意欲搭这号船,不知可来得及。”

  百城道:“你还要预备什么呢?”

  美士道:“没甚预备,只消弄几套洋装,和东洋服装到手,就可动身了。”

  百城道:“做起来,只恐三五天来不及罢。”

  美士道:“新做的自然来不及,我有一个朋友,素做出租戏装班底生意的,这种旧衣服很多,明儿写封信叫他来,向他买几套便了。”

  百城点头称是。次日美士果然写信叫他朋友到来,只化了三十块钱,买得十来套西式衣服,和日本衣服,还有四五顶帽子,百城连说便宜。美士道:“这些东西,他都在北京路旧货店买来的,三十块钱还有赚头呢。”

  第二天一早,无双的梳头娘姨又来打听美士行期,回去对无双说了。无双柔肠欲裂,暗暗伤心,忙教娘姨在泰丰公司,买了十多块钱路菜,送与美士,又千叮万嘱,教他路上寒暖不常,善自保重。自己因出门不便,恕不能亲送了。美士颇为感动,到得启程这天,美士清晨起来,将行李等件,一一结束停当,雇两乘黄包车,一乘载着行装,辞了百城父子,正待登车,忽又转念道:“不好,我往三菱公司码头,势必经过租界,若被侦探遇见,岂不仍要吃捉,那时真变作功亏一篑了。”

  百城见他踟躇,忙问为什么事?美士说了,百城道:“啊唷,我也不曾料及,这便如何是好?”

  美士猛然失笑道:“有了有了,我何不如此如此,定可掩过侦探的眼目。只消一登船,就可太平无事了。”

  百城拍手称妙。当下提着皮包,重复回进书房,取出一套日本装穿上,又把当日扮戏用的一片假须粘在上唇,百城见了大笑,说活像一个卖鸡蛋饼的蹩脚东洋人。美士笑道:“只消逃命,那管蹩脚不蹩脚。”

  化装既毕,又将一顶小帽戴上,帽檐压至眉际,提着皮包,辞了百城,出来跨上车,拖出西门,直向三菱公司码头进发。美士一路上心旌摇摇,恐被侦探看破。见有人望他,慌忙把脖子向领内乱缩。幸得他所穿的东洋大衫,领口宽大,故而下半个头埋在领内,上半个头罩的帽内,没人识破。一到码头,先将行李落了船,然后再到公司中购买船票。那公司中卖票的日本人,只当他是本国人,操着日本语同他攀谈,美士忙道我是中国人呢。那日本人对他仔细看了一看,才知他是个赝鼎,不觉笑将起来,即便改口讲那三不像的中国话,问他姓名职业,美士假捏了一个名字,推说是做小本生意的,那人又向他要小照,美士惊问所以,那人告诉他中国人要到日本,须在护照上粘贴小像,否则不准登岸。美士幸得身畔藏有一张二寸照片,即忙取出给了那人。那人一看,说以前的照不行,一定要新近拍的。美士道:“这张照我拍得不满一个月呢,怎说不是新近的。”

  那人道:“你莫说谎罢,照上还没胡子,你嘴上的已这般长了,一个月那有这样快。”

  美士笑道:“我的胡子是装上去的,你不信,我除给你瞧。”

  那人大笑说:“你这支那人也忒杀古怪了。”

  不一时,护照船票填好,美士回到船上,在舱中换了衣服,露出本来面目,看表上已近正午时候,忙拿些饼干出来,吃了充饥,自己闭上门,坐等开船,不敢跑出舱面走动。坐到午后三点钟光景,忽闻几阵汽笛,一片人声,身子微觉摇动,知道轮船正在启碇离码头,他心中一块泰山般大的石头,担了半个多月,此时才得轻轻放下。隔了一会,微闻机声轧轧,这神户丸已鼓轮出发,离了黄歇浦边,浩浩荡荡,直向东洋大海而去。正是:吊膀工夫休自诩,埋头风味且亲尝。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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