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许茂和他的女儿们 | 上页 下页
六九


  生活在苦水中的四姑娘,本来就够苦的了。今天走进会场以后,从人们投来的异样的目光和郑百香等几个女人不干不净的言语中,又一次意识到自己面临着一场新的迫害。整个会议进程中,她被自己羞愧和忿懑的情绪压迫得抬不起头来。没遮没拦的窗洞里灌进来的寒风,冻得她全身发抖。人家在有声有色地描绘着一个无中生有的可怕故事:那天晚上许家院子闹贼,金东水怎样钻进了许秀云的屋子!……对于一个正当的农村妇女,还有什么迫害能比对她名节贞操的中伤更难忍受的呢?……她想哭,哭不出来,她要喊,喊不出口,她要向众人申诉她的冤屈,可是却不知怎样开头……当她看到三姑娘走上大殿,和郑百香闹开以后,才感到了一点点慰藉。心想,她的三姐为她打抱不平了,到底还是自己的亲人好啊!

  三姑娘使劲从自己肩膀上搬开了秀云的手,轻轻将她推开,自己后退一步,冷冷地说道:“你哭啥子?迟了!”

  秀云好容易才说出一句话来:“三姐,我没有那些事,我……冤枉啊!……”

  罗祖华赶了出来,正碰上这个场面,不由得被秀云伤心的呼唤感动得掉泪了。

  向来嫉恶如仇的三姑娘也不能不为之所动。但她却依然冷冷地说道:

  “你呀,你!女人家兴这样做的么?脸皮子还往哪儿放啊!爹叫你气得倒了床,姐妹们脸面全叫你丢尽……唉,当初,耳鼓山你犟着不去,我都依了你,郑百如要求复婚,我来给你说,你却连我这点面子都不给!……原来,你……唉,就算你想嫁给金大哥,金大哥也愿意娶你吧,你们总该明来明往,先给我们打个招呼呀!如今闹出事情来了,你做得受得,我许秋云眼睛里放不下柴棍儿!”

  三姑娘斩钉截铁地说到这里,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用命令的口气对罗袓华说:“走嘛!关你啥子事?”

  罗祖华迟疑地跟着妻子走了,一路走一路揩眼泪。

  细雨绵绵。

  秀云被丢在银杏树下,她感到浑身无力,失魂落魄地将身子靠在湿漉漉的树干上。

  不知过了多久,浓重的夜色掩盖了葫芦坝的原野。

  大殿上,小齐同志的八股终于念完了。一阵杂沓的脚步踩着泥泞,急匆匆地走了过去。又过一阵,随着两支雪亮的电筒光,从大门里最后走出两个人来。他们一路走,一路在说话。

  小齐同志的声音:“今天总算把第一阶段的工作告了个段落。明天开始第二阶段了,要用大批判开路。现在不是掌握了一些点么?可以先批起来。呃,刚才那两个吵架的女人是谁啊?”

  郑百如的声音:“一个叫许秋云,是许琴的三姐。一个叫郑百香,是我的姐姐。”

  “哦,那就算了吧!那个金东水的材料凑得怎么样啦?除了过去那些问题外……”

  “又有一个新的问题。”

  “哪方面的问题?”

  “作风方面的……说起都臭人!搞男女关系!”

  “啊?跟谁搞?”

  “跟……哎,齐同志,我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怎么回事情?”

  “跟许秀云呀!我正说要跟她复婚……”

  “哎,那就不复了吧!”

  “不,齐同志。要复。那件事责任全在金东水,秀云嘛,我可以

  原谅她……”

  “呵?你的风格这样高么!”

  “哎,齐同志,你还没有结过婚,你不了解,这夫妻之间,原是难解难分的呀!”

  “呸!我不要了解那些资产阶级情调!……呃,老郑,你看许琴……今天这个安排,她不会不高兴吧?”

  “当然高兴嘛!调出去的机会,打起灯笼火把也难找啊!”

  “嘻嘻……”

  脚步声去远了,再也听不见他们说话。但是,这些对话却像鞭子抽来似的,把四姑娘从昏昏蒙蒙中惊醒了过来。

  面对葫芦坝茫茫的夜色,纷飞的雨箭,呜呜的寒风,四姑娘毅然离开银杏树下,踏着泥泞,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此刻,自然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哪怕是一棵小草,一只小虫,它们都在集聚着自身一切的力量与这冬天的严寒、霪雨作最后的抗争,以使自己胜利地度过这漫长的冬季,去迎接那风和日丽的春天。

  三

  连日来凄风苦雨,葫芦坝路断人稀。坝子上的庄稼人没事都不往这儿走,耳鼓山也没有谁从这儿经过。只有金东水一家三口住的这座小草棚顶上,升起袅袅炊烟,才使得这荒漠的孤岛显出一丝儿生气。

  这几天,可憋坏了两个孩子。他们不能出门,只好呆在屋子里。屋子又窄又小,他们憋得慌了,就蹲在低矮的屋檐底下,像两个成年人似的,默默地沉思着,时而抬头看看天空。这样的日子,在幼小的心灵中留下的怅惘之情,是永远难忘的,他们将来长大了,住进高楼大厦以后,当他们凭窗远望的时候,也一定会记起这

  些童年生活的情景来。

  他们盼望着忽然云破天开,雨住日出。这心境,尤其数小长秀更为急迫。因为在她想来,一切美好的希望都只有等天晴以后才会实现:那时,爹爹将挑着柴上街去卖,卖了柴,爹爹不仅要买肉,还要给她扯花布衣裳;那时,她将在街上再次见到她的四娘……这一切,都是前几天,和四娘分别以后,金东水对小长秀许下的愿。老金成天读书,从早晨直到深夜。他几乎完全改变了一个庄稼人的生活方式,仿佛他不是葫芦坝上的倒霉庄稼汉,而是一个“学者”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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