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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郑百如摆了摆手,说:“我知道你是个干梆硬撑的人,有困难也不开口。可我们大队干部看问题也得实事求是嘛!……当然,你不好开口,我给他们打个招呼好了。”

  话既不多,却很诚恳。老实人罗祖华今晚才第一次发现他过去的妹夫原是一个多么直爽的好人!但是他罗祖华是绝不要队上给他“免了”超分款的。

  “不不不,四兄弟……”他脱口称呼起亲戚来,“请你千万莫去提这个,我们一家领情就行了,领情……”

  “哎,何必喃!……好啦,今晚不谈这个吧。”郑百如挥一挥手,“暂时不谈这个事,该咋办,我晓得咋办。可是,我今晚还有话对你说哩,三哥!”

  “你有话对我说?”

  “是呀,是呀!你我两兄弟,平日搞集体的事,谈的都是工作,总是拢不到时间来交换交换思想。呃,三哥,你看,当兄弟的缺点不少。你要帮助帮助我呀!”

  “嘿嘿,这话……”罗祖华又被感动了。

  “三哥!你看我这个人咋样?”

  “你?”

  “嗯!”

  “这个……”罗祖华吸了口烟,动开脑筋了。可是,这几年在葫芦坝上风云直上的人物郑百如的形象,在他脑子里并不那么清晰。是好?是坏?是不好不坏?很难下断语。要说他好吧,为啥子俩口子关系闹得那样的坏?四姨子是个百里挑一的贤淑女人呀!……要说他坏吧,可人家这几年为啥能入党、能当上支书呢?……在人事关系上平日里有点迷迷糊糊的罗祖华,突然想到几年前郑百如在群众大会上斗争金东水的事情来了。前任支部书记金东水也是他的亲戚,是他和郑百如俩的大姨夫,都叫“大老挑”的。郑百如把金东水像敌人似的斗倒了,而他罗祖华却从来不曾认为“大老挑”是什么“坏人”,这咋个说呢?说不清!

  “哎,三哥!我的缺点不少啊!”

  罗祖华回过神来,真是老天帮忙,嘴里顺口说出了人们常说的那句不痛不痒的实情话:“哎,人嘛,谁个能没有缺点喃!”

  郑百如顺势接下去:“当然,干工作嘛,哪能不犯错误,哪能不得罪人的,这,我自己心里明白,上级教育我一次,我改正一次,一步一步锻炼嘛,这倒没啥了不起的。可是,三哥,我这辈子干了一桩糊涂事,真是糊涂透顶啊!如今想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后悔莫及呀!……”

  煤油灯闪闪烁烁,看去,白净的脸上罩着痛苦的阴影,眼里好像模糊着一层泪水。罗祖华偏又是个听不得苦戏的人,心肠比老太婆的都软,于是劝慰道:

  “何必呢,当心身体啊!”他虽然不知道人家的“糊涂事”是指的什么,但仍充满同情心地顺口说:“俗话讲,人有失足,马有漏蹄呢!”

  “失足……”郑百如痛苦地咬着这个字眼,感慨地说下去,“一失足成千古恨!如今我怕没有机会来改正的了。”

  “哪能呢!”

  “三哥,我俩不见外,今晚才把这话向你吐露。”

  “啥子事啊?”

  “秀云的事。”郑百如终于说出来,“如今想来,都怪我,都是我对她不好!为啥要离婚?……一时的气盛,就离了。可是,到底是夫妻一场啊,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和秀云是八年的夫妻啊!……想起她对我的种种好处来,我真恨不得杀了我自己!我真是一时糊涂……”

  郑百如捂着脸说到这里,罗祖华的心被彻底感动了。不由得抹了抹眼睛。

  两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从前的“老挑”,沉默了。他们对着煤油灯,谁也没再说啥。一直过了好久。

  后来,郑百如站起身来,用帕子揩了揩眼睛,打算告辞了。罗祖华真心诚意地挽留他再坐一会儿。可他执意要走,说是还有工作,要去找几个队的队长布置清理劳动力的事情。罗祖华感叹着把他送出门。

  未圆的月亮高高挂在天上,天空碧蓝如洗。冷风“呜呜”地扫着葫芦坝深夜的田野。罗祖华在回转家门的时候想着:“是啊,知过必改!他对秀云不好,如今自己认识到,后悔了。一夜夫妻百日恩,这话实在!”

  【第二章 未圆的月亮】

  一

  在四姑娘的记忆里,这间孤零零的小草房有着悠久的历史。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小草房就已经是这个样儿了。她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她们姐妹们像一群小鸡似的挤在这又矮又小的屋里。后来,她们长大了,合作社的劳动工分簿子上记载着她们辛勤劳动的成绩,日子过得一年比一年好,许茂靠了合作社的优越性,也靠了姑娘们的劳动成果,修起了新房。

  一家人高高兴兴搬进气气派派的新房以后,回过头来看这小屋,突然觉得它是那样古老而又丑陋!只是因为许茂是个实在的庄稼人,破小屋才没有被爱好整洁的姑娘们给拆掉;精打细算的主人给它派上了新的用场,用来堆放茅柴、杂物……然而,做梦也没有谁能想到,二十年后的今天,许家这个四姑娘,在欢乐中度过了少女时代,在辛酸里耗尽了妙龄青春之后,孤零零地又回到这个门框都已经歪斜的小屋里来了!

  不过,许秀云是个爱好的女人。即使是在这样心情恶劣的倒霉的日子里,她也不能让自己随随便便地睡在肮脏阴暗的地方。花了一整天的工夫,她把小屋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屋内斑驳的泥墙,被抹光了,糊上一层白纸,在临院坝的一堵墙上,开了一个小小的窗洞,还剪了一块果绿色的旧布权当窗帘挂上。灶头砌在墙外,烧火的时候,屋里也不被烟熏,没有灰尘,清爽而又明亮。天落黑了,点起煤油灯来,小屋里居然也显得温暖而有生气了。

  独自一人吃罢夜饭之后,她关在小屋里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这是做姑娘的时候就养成了的爱清洁的习惯。此刻,当她梳着乌黑的长发时,镜子里映出了她清瘦的容颜。曾经是那么丰满的脸蛋,像被刀子割去一部分似的;曾经是那样闪亮闪亮的眼睛,如今显得是又黑又深,她不由哆嗦了一下。她想起了这几年的漫长而凄清的岁月,眼里又汪起一泡泪水。她不再去看那面镜子,坐在床沿上,十个指头迅速地在后脑勺上动作,一会儿,浓密、乌黑的长发盘成了一个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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