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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第二天,应生送宁静到车站,没有向其他人解释,临走她到“王家沙”还了钱,买了两只金华火腿。应生跟她说,他在上海等她回心转意。

  没有人想到宁静还会回来,她自己也没想到,而且那么快。

  众人猜是小两口儿呕气了,她脾气又倔,回来倒不是奇事。只是她一个女孩儿,大老远的从上海到北平再到沈阳,胆子之大,够唬人的了。

  清秋天气,宁静鼻子吸吸,嗅的全是大漠金风,黄甘黄甘的,吹着她长大的,一草一木,那和她有过承诺誓盟的。她听过的,看过的,仍然和她息息相关。还有她最亲的,爽然和周蔷,一个还在一一个不在了。

  宁静去抚顺看爽然母亲,送她金华火腿。林太太很是惊异,迎她进去坐。一院子的黄叶滚滚无人扫,外面的初秋,这儿是深秋了。

  林太太比前见老了,家道反复,是能教人衰竭的。她喊宁静坐,厨房里焖牛腱要看火。她出来的时候带着毛袜子和针线盒,笑道:“好了,咱们唠嗑儿。”

  “林老伯呢?”宁静道。

  “和朋友出去找乐子去了。”她绒线瞄准了针眼儿,穿过去了,补起袜子来,笑问:“新姑爷待你挺好吧?”

  “挺好。”她说,等林太太先提爽然。

  林太太果然道:“爽然这孩子,这么久都不来一封信。”

  “他还在上海?”宁静乘机问。

  林太太摇摇手,补一针道:“三月就到美国去啰!他说想出国留学,他舅舅就给钱让他去了。”

  原来他已离开她那么远了,她虚虚的想着,不大能具体的构思是怎么回事。她在地图上看见过美国,很大很大呢。

  “他……他和素云……一块儿去的?”

  林太太甩手摆脑的,夹着针漫空戳着道:“不肯呀,不肯和素云结婚,把老头子气得够僵,两父子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到底没结得成。”她干脆放下袜子道:“爽然向来是不喜欢做的,不拘怎样都不依,老头子偏偏和他硬对硬。当初爽然和素云订婚我就不赞成,小孩子才多大,哪儿就定得终身大事?还不是陈老头儿起的哄,看他们俩挺要好的。订婚那晚上爽然溜了,老头子把他抓回来,那个打呀,差点儿没让他给打死。”说着林太太拍拍胸口,真是犹有余悸。她看看宁静,道:“现在不作兴父母之命那一套啰,婚事儿最好让小孩子自己决定。没法儿,老头子不听我的,硬说素云等了爽然十多年了,不好白白耽误了人家。屁,鬼才信,我听人说,刚抗战胜利,素云搭上了一个国民政府的官员。你知道,那时候大姑娘嫁给国民军的多的是。哼,让人家当伤风的鼻涕──甩了。后来爽然回来了,死七八咧的不放。”她拿起袜子要补,提不起劲儿,又放下了,叹道:“我倒愿意你做我的媳妇儿,爽然偷着告诉我要和你结婚,偏偏你又不答应。”

  “什么?”宁静奇道,心急跳起来。

  “爽然没跟你说吗?那可奇了。他真的没跟你说?”

  宁静咬着唇,摇摇头。

  林太太道:“旗胜烧了的那一阵子……哎呀,说起旗胜我就气,爽然跟我说,是熊家那两个男孩子鼓捣的,失火那一天呗,两个人借故走了。好像是其中一个欠旗胜钱……我也不大清楚。我要到熊家理论的,爽然说什么也不让我去。那两个男孩子自小儿就好整他,这一遭儿可把爽然给整惨了,爽然又不喜欢争闲气。”

  她说得声泪俱下,用袖子揩揩。

  宁静看她岔开去了,一时不好意思打断她,这时也管不得了,道:“旗胜烧了的那一阵子爽然怎的了?”

  林太太回过神来道:“病了呗,病得折腾来折腾去的,老头子不通气儿,要他去沈阳,回来病得更厉害,怕你等他,叫我到东九条去告诉去,我去了,找你不着,留下活儿了,老妈子没告诉你吗?”

  “我没回去。”宁静道。

  “哦………爽然那一病病了很长时间呀,病好了那个瘦呀,剩下皮包骨头,说要养胖了再去找你,要不然你又要不高兴,顿顿儿吃得撑撑的,唉,哪里就能胖?我说你再不去人家都嫁啰,他才去了,开心得了不得,说要向你求婚……他真的没跟你说吗?”

  宁静只是一串串任那眼泪流。

  林太太看她不做声,又喋喋的道:“唉,回来就锁在房里不出来,说什么也不出来,等他出来了,不吃东西。也不说话,我吓得要命……”她禁不住呜呜的哭起来。

  宁静很是惊痛。她想设若当日爽然和她说了,她一定毫不考虑的和应生解除婚约。可是如今,好像嫁给谁都不用太讲究。

  “哎呀!”林太太蓦的嚷起来,道:“你瞧我多丢三拉四的,爽然留给你一封信,托我有机会见到你就交给你的,真是,唠了这么久才想起来,要是忘了可糟了。”她抹抹泪进去拿了。

  宁静简直像等了一辈子,一颗心跳得快停了。林太太出来把信给她,她抖得控制不住,待拆开了,又抖得几乎没法看。

  信封里附有两条头绳,原色约莫是浅蓝,洗得泛白了,爽然的信这样写着:

  小静:

  这两条蓝头绳,我揣在怀里很久了,一直忘了给你。记不记得那年逛元宵,你和素云吃元宵,我离开一会儿,骗你说去买冻梨?其实我是去买这两条蓝头绳,开春妈洗我的袍罩,竟也没发现。藏在袋里那么久,真像历史一样。方才把你那阕词掏出来,顺手也掏出这副蓝头绳,我本可把这封信直接寄给你,但我又不能肯定是不是真想你收到这封信,如今这封信,能不能到你手上,只看天意何在了。

  爽然

  ◇

  她不哭的。她现在已经学会不哭了,光是流泪,一大颗一大颗的流;泪流干了,她欠这人世的,也就还清了。

  这时候的东北,八路军闹得很厉害,长春被围,连带沈阳也供应短缺;风吹里弄,也吹来一些沈阳被围的传言,但那还是很遥远的事。一般人都认为只是造反作乱,不久会撤去的。但是地方上的官员逃了不少,富有人家,尤其是地主,都暂时避到北平或更南的地方去。

  宁静看自己父亲没啥动静,暗里着急,问他好几次,他都推说:“走啥呀走?走到哪里去呀?我不怕。”她也并不是怕,谁也没法预料情形会坏到什么田地。她只担心会有人进城杀人,她不能死,她死了,她一辈子也别想再见爽然了,这期间,应生的信一封紧接着一封,向她道歉,催她南下,告诉她现在上海只剩她了,潘惠娘回印度尼西亚去了,他们在香港,不会受任何人的困扰,结婚的时候,熊柏年可以做主婚人,宁静想这也是一条路,出去了再说。她不能让自己有万一的危险,她得留着这条命见爽然。

  这天周蔷来向她辞别。周蔷的丈夫小宋本是朝鲜人,家里开面馆,目前经济每况愈下,局势动乱,便打算回祖国去。

  初冬了,赵家院子灰扑扑的使人念起尘寰哀意。浊浊暮云压着老去光阴,高涨的情绪都低落不自拔。宁静和周蔷并坐在西厢台阶上,想着生离和分散,她们互相知会了;但死别和重聚,她们永远也不知道。

  “不知尔珍怎的了。”宁静捻着辫子说。

  “是呀!”周蔷头发留长了,每边缀个浅黄花夹子,好像投错季节的春消息。她突然碰碰宁静道:“喂,我讲个笑话你听,我也是听人家说的。说是沈阳的运输机往长春投粮食──有一次把米投到住宅的房顶上去了,把屋顶打个大洞,米都掉到炕上去了。”她说罢娇笑着,寂静里分外清脆。

  宁静掩口笑了一会儿,站起来,掸掸衣上尘,走下台阶去。她陡地转身仰脸问道:“你下星期一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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