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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前天。”宁静答。

  素云道:“那次爽然送布料到你家,知道你回三家子,急得什么相似,当天就要连夜去,还是我说他别漆黑的摸人家门口,他才改了第二天的。”

  宁静也不知道她讲这番话用意何在,瞟瞟爽然,他无事人般的笑着。问她:“你是住在东九条不?”

  她点点头。

  素云提议道:“俺们一块儿吃中饭好了。”

  宁静咬咬下唇:“不了,说过回去吃的。”

  “没事儿,回去告诉一声得了。”

  宁静无助的望望爽然,掂掂掇掇的始终不愿。便道:“不了,改天的,还是你们去吧,我先走了。”过后出店门走了。

  素云不解的耸耸肩,爽然亦耸耸肩:“她的性情是有点儿拐孤。”解释似的,微不放心,又道:“我再留她一下。”便追了出去。

  只见她瘦伶伶慢腾腾的挨店磨,是熙攘中的一点悠闲,爽然撵上去不言不语,和她并肩走。

  “你未婚妻?”她先开口了。

  他鼻孔里“嗯”一声,俯首垂眉的光是走,走得慢。

  “我今天才记得……你回去吧,我自己雇车回家。”她把辫子捻着捏着,久久不自觉。两人面对面站在街上,秋风在人堆中挤挤迫迫的窜,吹得人衫袖不禁凉。

  爽然道:“我晚上找你。”

  “你不知道地方。”

  “知道的,去了就知道了。”说毕掉首回绸缎庄去了。

  宁静吃过晚饭后半躺在窗台上等。这种窗户有两层玻璃,被很宽的窗台隔着,夏季天热上头可以睡觉。爽然该从东面拐来,那么她可以高声截他。这次来了,实在不知道后悔抑或不后悔。以往那样子,爽然虽是两面做人,但对付着都过关了。现在他腹背遇险,怎办?她是他正面的人,还是背后的人?

  不一会子,爽然果真从东面拐来了,骑着自行车,像才从月亮里下凡来的,她又招呼又高呼,他直把车子驶进院子,大门处泊妥当了,踏着夜露润润的青草到她窗前。宁静叫他开门进屋,他说不了,省得骚扰别人,便斜靠着墙打量她。当初都话匣子空空的,各自想心事,她怕这般下去会哭,遂问他陈素云的事。陈素云的父亲是工程师,家境不错。有一个哥哥伪满时期让日本鬼子害死了。她与爽然订亲时十四岁,算起来,现年足二十九岁了。爽然并不怎么认真答她,她问的随便应付两句,最后道:“咱们不谈她,哪来的这么大的兴趣,我载你绕一圈儿,好不好?”

  宁静应允,就打窗户里出来。爽然扶车待她坐稳了,技巧纯熟的上车蹬踏板,出院子顺着大马路轮声轧轧的骑,她坐不惯,常滑下来。凡有动静他便高声道:“坐稳了。”她于是竭力坐得稳稳的。夜街上简直无人,一地月光灯光蒙蒙梦梦的像溪溪涧涧,秋风清澈如水,她抬头望望月亮,圆圆皓皓的正营营追着他们。爽然的西装衣襬老向后拍拍她,她心一紧,觉得随时鼻子吸吸可以嗅到爽然的味道,后来果真做了,嗅到了,贴心贴肺的熟悉,心里绞绞的紧张起来,只见他长长的身板子高高的前俯着,前路她不必担扰,因为有这男孩一生一世的带她走下去,总带她去美丽的地方,总有美丽的地方可去。她忽然很想披发让这风把它们一丝丝都浸过沁过,便单手把两边的头绳都解了,头发翻翻的垂到脊后,风劲时舞。可是她这一动,坐歪了位置,爽然觉察了,停车回头,不觉整个愣掉。此刻风依然不歇,一大片飘飘翻翻的黑发,托着宁静白白尖尖的脸,神色薄薄浮浮的,是月的倒影。

  他暗暗震动,感到一阵险如临渊的心荡神驰。她脸一热,低了头。爽然自知失态,微窘道:“冷不冷?”她摇摇头。他小心的搀起车,蓦然对宁静生了一种不敢之情,没再叫她上座,径自往回走。她后面跟着。两条人影在地上你遮我挡,彷佛醺醺醉归似的。

  抚顺由浑河分界,分为河北河南,河上建有一条桥,没有命名。爽然住在河北,每天早上骑自行车到河南的绸缎庄,如今多了一重事儿──先到东九条。有时候当窗和她聊聊,有时候载她绕一绕,一绕绕上好半天。晚上也来,隔着院子遥遥一呼,她应声而来,或与他走一段夜路,或坐在正门台阶上咔嗒牙儿。入了冬,便迁移阵地到屋里暖暖气。宁静本有些忌讳,但经不起爽然成日没头没脑的来撩舌,想他这样不顾一切,她若是闪缩,岂不输他,便也坦然,只是奇怪这么久没碰见陈素云。疑心既起,整桩事便莫测高深起来。

  这一段日子,赵家有送寒衣来的,有催她回去的;她送的东西都留下,催的人都撵走,一心一意等爽然骑车来,响烈的掸一掸车座,眼神一抛,绅士派的一伸手,示意她上座,然后扶着她骑。她笨,几百次都没长进,不过可能不是笨,是爽然太不敢让她摔。结果愈骑愈娇生惯养。

  再见陈素云,是刚落过雪的早晨。她和永庆嫂到欢乐园买东西,心想她出了门,爽然今早十成扑个空,旗胜绸缎庄横竖就在附近,虽然他表示过不愿意她去,但顺路到那儿看看,给他一个小惊喜,想必无妨。然而快到门口时陈素云从里面出来,身伴一个怒容满面的李老妇人,嘴里咕咕唧唧唠叨着,陈素云一抹抹的紧拭泪,哭得很厉害,这情形下,宁静不好意思上前去,待她们走了方进店内。

  爽然在后面账房里,托腮提笔不知乱画些什么,她蹑到他背后偷瞧瞧,只来得及看清楚“你知不知道”几个字他即发觉了,擦啦一声把那张纸捏作一团扔进火盆子里烧毁。

  她跺脚道:“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要毁尸灭迹的?”

  他答非所问的道:“怎么来了?”

  “什么知不知道的?那个‘你’是谁?”

  他手一甩:“没事儿,瞎扯!”

  “给谁扯?”

  他不接口,枕着头椅背上一靠。她亦不问了。踱至火盆子前闷闷的凝视炭火,他反倒忐忑起来,走到她身后道:“好了好了,是写给你的,给赵家小姐──赵──宁──静的。”

  她嗤的笑了。问:“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今早找不着你,很焦急。”

  她情知不是实话,仍假装嗔道:“什么大不了的话不和我说,自己躲着瞎涂。”

  他扁扁嘴微笑一笑。

  她续道:“陈素云常来?我刚才碰见她,哭哭啼啼的,你欺负她了?”

  “她跟你讲啥了?”他急问。

  “她说你欺负她呗。”

  “还有呢?”

  宁静笑指他道:“看你急的,咱们啥也没讲,她没见到我呢!”

  他两手插进裤袋里瞄瞄她道:“糟了糟了,学坏了。”

  她道:“我回去了,永庆嫂外头等着呢!”

  他横手一拦,顺势到外面转一转,回来道:“行了,打发走了。”

  她坐到办公桌上,点点他胸膛:“我就是坏,都跟你学的。”

  爽然知道她有疑惑未解,有话未说,握住她的手指弦外之音的道:“你学得有多足,我还有更厉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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