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停车暂借问 | 上页 下页


  千重拾起一根树枝,在一小片秃地上写起字来。宁静也拾一根写着玩。她写“千重”,他就告诉她平假名是这样的“ちえ”;她写“宁静”,他也写道:“ネイセイ”。他又教她“早安”的平假名是:“おはよろ”,“山”是“やま”,“我”是“わんし”,“他”是“かれ”……

  宁静拄着树枝听他讲。他写得非常专心。她觉得他不大讲话,可是做什么都专注一致,无论什么事,只要他一做,他就全心力都在那上面,整个人整个魂都在里头,甚至吃黄豆,吃萝卜,或者恋爱。

  宁静呆呆的望着那满地海米似的字。她学过日文,日本人来了有多久,她就学了有多久,可是从来没有用心学,因为她不肯。最熟的自然是“国民训”,还有康德皇帝的诏书。每天上学在广场升旗时就要背,师生俱穿着划一的“协和服”,向着红蓝白黑满地黄的国旗背,向着康德皇帝的相片背,朝着天照大神行礼,朝着东方行礼……宁静突然不耐烦起来,“喀拉”一声,树技竟让她压断了。他约莫觉察了些,一声不吭,撂下树枝,牵她下山去。一路上更是无话可说。

  第四天,客人皆告辞回奉天,临行鞠躬行礼的甚表谢意。千重抓空儿问宁静道:“什么时候再见你?”

  宁静咬咬下唇,想说:“我再也不要见你了。”又舍不得。万一他信以为真呢?万一他真不找她了呢?

  千重脸上打个问号,深深瞅着她,她还是说:“我再也不要见你了。”

  ***

  “……立冬交十月,小雪地封严,大雪江河凉,冬至不行船。小寒在三九,太寒就过年。”

  东北冷得早,八月节过没几天,泰半已加上毛衣华丝葛夹袍;北风一起,大大小小俱换上棉袄棉裤乌拉鞋,男的戴毡帽,女的围围巾,炭火盆儿烘得一室暖烘烘的,纷飘的炭灰沾得头脸皆是,一抹一撇黑。

  赵家的院子积雪盈尺,萤白的雪铺在树丫杈上、屋檐上、梯阶上,好像不知有多少思凡的云,下来惹红尘的。

  宁静懒懒的歪在炕上看“红楼梦”,是第七十八回晴雯刚死。贾政却把宝玉召去为林四娘作挽词……“独宝玉一人凄楚,回至园中,猛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做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宝玉拟至灵前一祭,“……因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縠一幅,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读至此处,宁静心中凄惨,掩卷一掷,牛皮靴咯登一声落地。她想就只为此,晴雯也非是芙蓉之神不可了,先有意后有名,名后又有无限意,这番却怎样都命不了名了。

  宁静唏嘘一声,来至厅前,只见院中梅花开放,一朵枝头肥,绽绽吐馨香,也不管外面天寒地冻,踏雪来至梅前,殷殷观赏起来,不觉痴了,又愈发思念千重。没见面有四个月了,倒像天天都见到他。总有那么些东西叫她想完又想,想之不尽,落得惆怅而已。

  痴想间,正在扫雪的二黑子迎进尔珍,宁静才醒过来。尔珍放寒假回乡下,三天两头就往宁静家跑,两人窝在炕上咔嗒牙。

  房里的炭火盆儿旺盛的烧,一枚枚炭红得透明,像永远不会灭。宁静拿着火钳子拌拌拨拨,尔珍看她今天分外沉默,不便先开话匣子,只愣愣的一旁瞅着。宁静腮颊亦红彤彤的,眼眶像汪得出水,只一手托腮无情无绪的搅,身子控得低低,以至两只椅脚老不沾地。她着黑底缕金牡丹袄儿,黑直裙,黄牛皮靴,靴带从脚尖起交叉穿行至膝下,靴跟为轴,脚板一径画着半圈。尔珍不禁入神。宁静是最使她着迷的女孩儿,然而总是待她淡淡的。

  宁静撂下大火钳,轻声说:“饿了。”衣柜里取出一袭黑绒狐狸皮小翻领斗篷披上,拨帘而出,顷刻即返,托着两个土豆儿,埋在炭灰里煨着。她静静的做着这些,把尔珍憋得闷闷的,再也忍不住,于是问道:“小静,你啥事儿闷不溜丢儿的?”

  宁静头微摆着,两根辫在花裙子上左拂右拂的,想起张贵元不久前请她吃水豆腐,倒要回请他女儿才好,便道:“你明天来好了,我做小豆包你吃,今儿心里不痛快,老想躺着。”

  下午宁静还是歪在炕上读“红楼梦”,盖上黑斗篷,一只脚提蹬着吊在炕侧,浪荡荡的曳着,读至黛玉指点宝玉祭文该修改处,为咒紫鹃事纠扯一阵,“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恰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黛玉听了,陡然变颜,更有无限狐疑……”忽听得窗上噗的一响,骇了一跳,等等并无声息,正要读下去,陡的又是噗一响,只得起来,一看窗纸上印上两剪雪影。

  窗纸是窗槅外糊的,因天寒落雪,若糊在里面,雪水容易滞于槅缝,把窗纸霉坏。因此那两剪雪影正慢慢往下滑。

  宁静以为是小善淘气,搘窗外望,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雪来,墙头上露出一个人头,戴毡帽的,她吓得缩了手,窗户砰地闭上,仍不安心,好奇地又揭起看,这一看看出是千重,真是惊喜万分,更觉诧异,一颗心乓乓乒乒撞起来,忙披了斗篷出去。

  千重看着她及地斗篷鼓胀如帆的浮雪而来,真觉恍如隔世,白皑皑的雪是他们相逢的边际。他一时百感交集,跑着迎上去,百感只化得一个喜字。两人相笑不语,他凝进她眼里。

  半晌,宁静道:“怎会来的呢?胆子真大,也不怕炮手看见打你。”

  千重独笑。

  两人又叙片刻,才发觉都站在雪地里,好在这儿地段偏僻,没什么人,欲邀千重进屋,又觉不便。宁静说:“这么着,你搁这儿走,到村后河套等我,要躲着。”

  她回家到门房找老伙儿生福,说要坐爬犁,生福不以为异。依令把马儿系上坐箱,拉到河套,就坐预备驭马。

  宁静道:“我自己来,你回去吧!”

  生福耳背,宁静大声重复一遍,他便蹒跚回去了。

  千重打石后出来,宁静笑着招他,不料飕的人影一掠,小善已端正正坐在坐箱上,嘻嘻猴笑道:“我也要玩!”

  宁静急怒攻心,吼道:“小挨刀的,你给我下来,当心我揍你,你下来不?”

  小善瞥瞥千重道:“姐真不够意思,跟人家玩不跟我玩,看我回去告诉去。”

  宁静气得把头一梗,有点紧张,语音都抖抖的:“王八犊子,你不下来是不是?”

  小善闷着头直摇,宁静拽出马鞭,“唬”的一往小善身上抽,抽在厚衣上并不痛,她唬的又抽一鞭,辣辣的扫过他腮颊须,他摀着脸“哇”的放声大哭,宁静要再抽,却让千重挡住了。小善下来哭哭啼啼的回家去。

  宁静雪地上怔半天,最后噗嗤声,坐到坐箱上。千重强笑,踢坐箱道:“没有毂辘呢?”

  宁静一张脸冷冷拉拉的,不接碴儿。

  坐箱西边贴幅大红对子:“车行千里路,人马保平安。”千重念着,不知是什么感觉。

  河面结冰,像一条长长晶晶的白玉带,两旁树林簌簌后退,树上迭雪,如白珊瑚,有那常青的,则透出湮远的一点绿意。宁静策马驰骋,及出微汗方止,挨在千重怀里,随马匹骀荡而行,坐箱在冰上缓缓滑翔。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