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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祭亡父叙述遗德 访良友偶宿禅房(3)


  那人言道:“三四年之前,有一位老先生,在此过路,名叫什么文明种,教与我们的。我们也不深晓那歌中的意义,只觉唱来顺口,闲时没事,把来唱着散散闷。”

  言罢,便另从一条路去了。二人听说,痴立了一回,仍上马前进。

  不多远到了一个邮亭,亭后是一个小小丛林。家人上前禀道:“这个丛林规模虽小,里面倒有几处景致可看。”

  二人动了游兴,便教他们看守马匹,他二人进那丛林里来。那丛林里的知客看见二人衣冠整齐,谅是富贵人家子弟,又早有小僧报知是骑着马来的,越发不敢轻忽,喜笑颜开,恭恭敬敬的引二人到客堂里坐下,殷勤款待。问他二人府上住在那里,贵姓尊名,二人都告知了。又问现在有几房少太太,家中收得多少租谷。二人看见问的不中听,即起身告辞。那僧扯住,又带往三层楼上去随喜。楼后有一嶂大岩,岩上的苍松,盘曲而上,如蟠龙一般。岩前一望千里,天际高山,远远围绕。下得楼来,到了一个岩洞,有一个铁拂,趺坐其内。石壁上刻有游人的题咏。观览已毕,仍走到客厅,又吃了茶。二人刚要告辞,却已摆上酒席,苦苦的留下,吃了饭。天色已不早了,又苦苦的留在禅房歇宿,家人马匹,早已着人招呼了。二人无奈,只得随他进了禅房。

  到了晚上,知客又引二人往见方丈。那方丈年约五十余岁,身躯伟大,一口大胡须,约长五六寸。见二人进来,忙从蒲团上跳下,合掌念道:“请施主坐。”

  命人把上好的香茶送上来,讲了一段闲话,把他的两本诗稿拿出来,请二人题和。又道:“出家人勉强献拙,不比你们读书人,诗是素来会做的。”

  说着又指道:“这一首是因康、梁的邪说猖狂,有感而作的。中一联‘辟邪孰起孟夫子?乱世竟有鲁闻人'二句,颇为得意。这一首是那日贫僧在台州府,遇见几个洋人,恨他不过,几至欲挥老拳,被友人劝止,归来做了此首诗,其中颇写忠君爱国之忱,都是贫僧得意之作。”

  念祖道:“和尚既然知道爱国,就要替国家想想,方今的世界,岂是能够锁国的吗?既然国家与国家交通,就不能禁国人彼此往来,岂有见着外国人就打的理!彼此守着法律,我不犯他,他不犯我,才是正理吗。”

  那僧听着颇觉气愤,两目都翻上去了,许久乃言道:“罢了罢了!如今的人,都变成洋人的走狗了,老僧也无心再在尘世,只想早早的归西天去就造化了。”

  念祖道:“请问老和尚这西天到底在那里?”

  那僧道:“就是佛菩萨所住的五印度。”

  念祖道:“若是五印度,老和尚今日就可去得,不过十余日就到了。”

  那僧惊道:“那里有这样的事!当年唐僧到西天取经,有孙行者、猪八戒保驾,尚且经了八十一难,一十八年才回来,难道咱们凡人倒去得这样容易吗?”

  念祖道:“这是不扯谎的。从这里搭轮船,二三日到了香港;再从香港到新加坡,不过四五日;从新加坡到加尔各答上岸,不过三四日光景,已是东印度。由加尔各答坐火车到中印度及北印度一带极多不过几日。现在英国想从大吉岭(在北印度)筑一条铁路到西藏,由西藏接到四川,再由四川接到汉口。又由东印度修一条铁路到缅甸(与云南接界的大国,前为中国属国,光绪十一年为英国所灭),由缅甸接到云南,由云南也接到汉口。这两条铁路若成,到五印度越发容易了。”

  那僧道:“当真的吗?是仗着齐天大圣的神通,煽熄了火焰山,一路的妖怪,都降伏了吗?道路也是齐天大圣所开得平平坦坦,所以他们才能来来往往,走个不断的吗?”

  念祖道:“那齐天大圣是小说上一段寓言,没有其人的。但现在洋人的本领,也就和《西游记》上所说的齐天大圣的法力差不多。《西游记》说齐天大圣一个筋斗能走十万八千里,又称他上能入天,下能入海。手中所执的金箍棒,有八万四千斤。拔一根毫毛,就能另外变出一个行者。这些话《西游记》不过是扯一扯谎,使读者称奇。那知洋人现在竟实地里做出这样的事来了。电线传信,数万里顷刻即到。还有德律风,虽隔竿里,对面可以谈话。火车每日能走四千多里,已快的了不得。又闻德国有一种电汽车,一分钟能走九里,一点钟走得五百四十里,闻说还可以加倍,岂不便快吗?

  美国已有了空中飞艇,一只可坐得三十人,一点钟极慢走得一千里,即是一日一夜走得二万四千里,三天可把地球周回一次。海底行船更是不希罕的事,可惜海龙王的话又是扯谎,若是当真有龙王的水晶宫,恐怕龙王的龙位也坐不稳了。炼钢厂的大铁椎,重有几千万斤,一个人管着,运动如意,本领岂不比孙行者更大吗?活动写真,把世界的物件,都在影灯内闪出,与真的无二,转瞬千变万化,孙行者的本领也不过如是了。西人的电影戏,一个女优在电光之中婆娑而舞,变出无数的样子来。本只一个人的,忽然四面会有十多个人,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动法,真的假的,竟分不出来,你道不是活孙行者出世了吗?这是我亲眼看见过的,老和尚也可以去看一看。照科学的话说,将来天地一定是没有权的,晴雨寒暖,都可以人力做到。只有到那月球上、金星上、木星上去,目下还做不到,也许后日或竟有做到之日。恐怕不止如那个《封神》、《西游》一派荒唐话所言的了。”

  那僧道:“据施主的话,难怪于今的人都怕了洋人。但是佛法无边,洋人怎么到得佛地?你说英国要从五印度修铁路接到中国,好像五印度也有了洋人,这话又怎么讲的?”

  念祖未及回答,肖祖忍不住笑道:“你们当真以为佛菩萨果有灵验,能救苦救难吗?哪知那苦菩萨,现在倒没有人救了呢。你说五印度还是佛地不成吗?那是千年以前的事了。我讲给你听听。那五印度的地方,当初只有婆罗门教,自释伽如来佛出世之后,才多半奉了佛教。到了佛教大行中国的时候,那五印度的佛教又渐渐的衰下去,婆罗门教又渐渐的盛起来。到了元朝之时,回回教又侵入五印度。清朝乾隆年间,五印度全为英国所灭,放了一个总督,七个巡抚,分治其地。那天主教耶稣教等,五印度也遂有了。于今五印度的人口,将近三万万,一半是婆罗门教,一半是回回教。天主教耶稣教也有了数百万,佛教倒总共只有一十二万人。所谓舍卫国,所谓大雷音寺,现在都零落不堪,连基址都不晓得了。那处的僧人也受苦不过。老和尚日日想到西天,恐怕他们倒日日想到东天来哩。这是我问那亲从五印度回来的人所说如此。老和尚倘不信,现在走过五印度的人很多很多,可去问一问。坊间还有新出的地理书,可买来看一看,便知道我的话不是扯谎了。”

  那僧道:“有这些事吗?我实在不知道,想是洋人正在得时,佛亦无可如之何了。将来佛运转时,一切自有重兴的日子的。”

  念祖道:“老和尚倘要想佛法重兴,即应从老和尚做起。有什么佛运不佛运!人家都是由人力做出来的,不是一切听天安排的。你若靠天,那就一定靠不住了。”

  那僧还要有言,肖祖不耐烦了,忙道:“咱们今日辛苦了,请老和尚叫人带咱们去睡觉吧。明天再说。”

  即有两个小僧,带他二人出来,仍到那间禅房歇宿。

  到了次日,又留了吃了早餐。那客知便把缘簿拿了出来请他们写。念祖把他十块洋钱,他还要争多,又添了十块,才送二人出门,念了几声“阿弥陀佛”。二人上马,到了路上,肖祖道:“可恶的是僧道!勾引人家,如妓女一般。需索钱文,如恶丐一样。将来定要把这些狗娘养的杀尽!”

  念祖道:“也不须如此,只要学日本的法子,许他们讨亲,国家的义务要他一样担任,就是化无用为有用的善策了。”

  二人行不多时,到了一个小小口岸,问知离必攘家只有五里路程。念祖道:“必攘的家,谅不宽广,咱们把这些人马,一齐到他家去,殊觉不便。不如叫李二在此,住在一家客栈里,看守两匹马,只叫张宝带了礼物,同咱们去。”

  肖祖道:“很是!”

  即将马匹交与李二,寻了一家客栈,留寓在内。他二人却带了张宝,向必攘家中行来。约行了三里多路,有一小溪,溪上有一条板桥。却有三条大路道,不知到必攘家过桥不过桥,又没有人可问。正在为难之间,忽见远远地有一个穿白衣的人向此而来。三人正注目望着,张宝忽然喊道:“那不是狄少爷吗?”

  二人着意看时,果真是必攘,不胜大喜,向前迎去。要知道他三人相见如何,且待下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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