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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然而林市没能等到有一天鸭子长大,分辨得出究竟有几只是下蛋的母鸭与卖给人杀的公鸭。

  陈江水有许久一段时间只断续的回家,随手总带来一些吃食,他也一定会要林市,林市则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出声哀叫,陈江水每每竭力、持久的凌虐她,但由于陈江水在家的时候不多,总不像过往那般无时无刻。林市是不再偶有鱼、肉吃,也经常饿肚子,相较起以往陈江水的一再骚扰,林市已然不再怨叹,只一心期望母鸭能赶快下蛋,她将可免去最后深自恐惧的饥饿。

  秋凉后的一个夜晚,林市已睡下,陈江水碰碰的大力来打门,林市发现陈江水已喝得脸面猩红,手中还握有一瓶清酒,深怕又有一阵骚扰与打骂,林市开了门后远远的避在一旁。

  却是陈江水一进屋,没走几步,即一脚踩到罩鸭的鸡笼。由于天气逐渐转凉,夜晚里林市怕小鸭受冻,在厅里先铺好一层稻草,再将整笼小鸭带进屋内。陈江水酒意蹒跚又在黑暗中,一脚踩到鸡笼差点摔倒,身子一倾一瓶酒没抓稳,结结实实摔到地上跌得粉碎。

  暴怒中陈江水大声呼喝:

  “这是什么?你敢是讨客兄,将客兄藏在屋内?”

  “是、是鸭仔。”林市畏缩的说。

  “骗肖,我才不信。”

  陈江水上前一把揭开鸡罩,鸭仔受到惊吓,咻咻吵叫的全往一旁挪挤。陈江水碰倒了鸡罩,有只小鸭后腿走避不及被鸡罩卡住,极力挣脱的哀哀鸣叫,陈江水全然不为所动,只恶声朝林市呼叫:

  “鸭仔臭得要死,你这个臭贱查某,养鸭养在屋里存心将我熏死?”

  林市没有回答,专注的看着被卡住的小鸭,几回想上前援救,但陈江水就在近旁,着急中林市心中仅有一个念头:那鸭仔恐怕要跛脚了。

  林市的恍惚让陈江水怒气上升,欺过身一巴掌打向林市:

  “你养这些鸭仔作什么?”

  “鸭仔会生蛋,生了蛋可以去换米。”林市没怎么思索直直的说。

  “哦,你是嫌我饲不饱你,还要自己饲鸭去换米?”陈江水阴惨惨的瞅着林市问。

  “你有时候不带米回来,我……”

  不待林市说完,陈江水反手操起猪刀,林市惊吓的以为要砍向她,慌忙后退,陈江水从鸡罩上端伸进握刀的手,使力一阵砍杀,用力过猛将竹编的鸡罩也砍破好几处。先还传出鸭仔咻咻的惨叫,再一会,连叫声也听不到,陈江水这才抽出手,就着门外照射进来清亮的秋月,只见手掌到臂弯间一片浓红的鲜血,未曾凝固的血缓缓的随着手臂举起淌流下来。

  林市大叫一声奔向前揭开鸡罩,横枕在稻草上一片四散的鸭尸,一块块的头、身体、脚、脖子,仍有血液阵阵流出。

  看到残缺不全的鸭仔块块尸身,一阵寒颤才传遍陈江水全身,怎么竟会如此紊乱不堪的血肉模糊,全然不似杀猪时的刀口整齐划一,陈江水想,一个久远前的记忆来到心头。

  是刚进猪灶不久,年纪尚轻也没有多少操刀机会,做的大半是除毛清洗内脏的打杂工作。有天一个猪贩子央人用扁担挑来一头母猪,说是母猪生病,站立不起来,再不杀怕来不及了。

  那母猪浑身骨瘦,只肚子肿胀得老大,支撑着站起来肚子几乎垂到地面。猪灶中纷纷有着议论,有人说怕母猪染了猪瘟,有人说不杀生病的猪仔。当时操刀的师傅却一句话都不曾说。

  猪贩坚持那头母猪一定得杀,否则熬不过是夜。为了能表现自己的技艺好早些出头,陈江水自愿承担这个工作。

  一切如常进行,歃血、去毛,那母猪已无甚力气,握住牠的嘴要一刀插下咽喉放血,也不曾挣扎,陈江水得以顺利达成工作,只觉得那母猪眼神十分哀凄。陈江水还只当自己想得太多。

  开了膛才看到肚腹血肉筋交织着一大球,足足占满腹腔。一旁围观的人早有人呼叫出:

  “不好啦,杀到一头怀胎要生的母猪了。”

  陈江水仍不知惊怕,一刀向那大团血肉球划下去,里面赫然整齐并排着八只已长大成形但浑身血污的小猪。未长毛的小猪十分柔软,还留有余温,只眼睛紧闭,显然不可能存活。

  那毁及天地间母性孕育生物的本源,使陈江水在极度惊恐中几日夜中眼前全是那血污成形却被残害的生命。特别是猪灶中盛传杀了待产的母猪,小猪们会齐来索命,往后一定不得好死。陈江水在猪灶帮工们的指引下,准备了三牲及大量冥纸祭拜,祈求小猪们另行投胎转世,仍免除不了心中重重的罪愆,及触及怀胎母体的不洁感觉。

  随着时光流逝,一切俱都过去,特别是一直未见报应。偶尔想及,存留的也只是乍见肚腹内那一团肉球,紫青色的筋与血管夹杂在暗色的肉上,以及一团团大量的血污,再在眼前历历清楚的显现。

  这么多年过去,杀猪持有的是怎样干净的一个经验,技艺的累积使一切都恍若表演,放血一刀刺下,血甚且不曾沾手,开膛时一刀划过,肌肉里已没有一滴血水,翻滚而出的内脏、肚肠是灰白色,心、肝有的也是干净的紫红,没有伤口,也不见流血。

  只有这次杀这些鸭仔,居然会造成如此大量的鲜血与凌乱不堪的血肉模糊。陈江水扬起沾染已凝的血液的手,继惊悸而来的是一阵没来由的愤怒,无名的、分辨不出原因,甚且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怒意上扬,那片刻陈江水只想挥刀再砍杀些什么,触眼枕藉的鸭尸,真正的恐惧涌上,陈江水丢下屠刀,整个人崩垮的跪坐下去。

  总是这样上扬的一股气结,从肚腹之间凝聚升起。最始初是需要它,小心的调配、储存为要能在尖刀刺下时,敢于不偏不差的一刀刺入那挣扎惨叫的生物喉口,在大股鲜红的血液喷出后,知晓它因此已结束生命,再能凝聚起那一股气,有能力再去刺另一头也是活着的生物的咽喉,结束它的生命。再如此循环不停、每日每月的一一毁除难以数计的有鲜血与呼吸的生命。

  然而如何孕结这股气来工作,已因持续的运作而不再有任何殊异,甚且少知觉到它。除却杀那一胎有八只小猪的母猪,在记忆中曾鲜明留有当时怎样小心凝聚这股气势,才有胆量插下那一刀,其它的无数次操刀已不复记忆。若非这次挥刀砍杀这些鸭仔,恐怕也不再知觉这股气结的存有,及可能因此做出什么事情来。

  那片刻中陈江水第一次模糊的开始发现,为杀猪这一行所需而形成的这般敢于杀生的气势,已混入他的生命中成为不可分离的一部分,甚且在不杀猪时,都会随心意一浮动即随时显现,造成自己都无从控制的作为与后果。

  这次杀了这批鸭仔,下次杀的会是什么呢?陈江水想。一阵极度的害怕涌聚上,残留着几分酒意中,陈江水无有阻留的张大嘴,号啕的大声哭泣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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