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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第八节】

  普渡刚过几天,林市算计着阿罔官家里已将普渡用过的碗盘、蒸笼等收拾妥善,再等几天却都不见阿罔官像往常一样过来坐,而且晨间阿罔官也不到井边洗衣服。林市趁着一个午后陈江水已然离去,小心的用包袱巾包好那块白布底青花的花布,从屋后绕行过矮窄的土块墙来到阿罔官家后院。

  那时节虽只是农历七月十五过后,远方海天交接处丛丛芦苇,早闻讯的已经开始有白信,长长的一杆杆白色苇花参杂在一片绿叶中,任着风飘摇,竟微有秋的凉息,虽然午后盛暑的炙热仍持留不去。

  在过往,林市常听阿罔官讲述她做女孩时,曾有怎样精细的巧手。一般女孩子学裁衣裳、缝黑面布鞋,都还只是家中学来的手艺,好为自己及家人制衣做鞋。“我做女孩时会绣花,一朵牡丹花用十三色绣线才绣得成,连‘街上’的小姐都称赞,”林市记得阿罔官常这样说。

  那普渡过后的午后,林市小心捧着包袱内的花布来到阿罔官家后院,想要阿罔官代为剪裁及教导做一件大祹衫。在叔叔家那些年,林市得服侍长年卧病在床的婶婶及照管众多堂兄弟,连针线都难得碰,几件换洗衣服俱是叔叔不晓得从何处取得;平常总赤脚,只有晚上洗过脚要上床,才有一双木拖鞋穿穿,连双布鞋也没有,自然不曾学习裁衣制鞋了。

  因而在那午后,林市不曾去午睡,捧着布包袱来找阿罔官,寄望着会有一件较合身、舒适,最好也能很好看的大祹衫。快步穿过院子来到后门口,林市听到有个声音似乎在说她的名字。

  止住脚步一细听,果真有人在说话,那声音粗哑轧裂,恐怕是阿罔官,正说着“林市真是……”,模模糊糊的片断,接着是叽叽咯咯一阵大笑,林市听得出有春枝那高锐的声音参杂其中。

  本能的林市未曾再朝前走,闪到半开的后门后面,这回听得较清楚,仍是阿罔官的声音在说:

  “像我,就敢用死来表明心志,人若真有志气,什么事情做不到。”接着话音转为鄙夷,“哪里要每回唉唉大小声叫,骗人不知以为有多爽,这种查某,败坏我们女人的名声,说伊还浪费我的嘴舌。”

  纷纷仍有笑声,及一个声音笑骂:

  “阿罔官,你越来越敢说。”

  “我有什么说不得,女人要贪男人那一根,你们也都知道……”

  有不好意思却兴奋的笑声打断阿罔官的话,春枝高锐的声音接道:

  “不要专说这些,换别项讲,杀猪仔陈只会杀猪,哪可以让林市吃得又肥又白,这款享受?”

  “你连这都不知?”是罔市急急接口。“杀猪仔陈每日下午到海边,去藏在芦苇里与讨海人赌博,听说四色牌每赌都赢,自己作东兼作打手,哪会没钱。”

  “赌博不只是杀猪仔陈,别人也在作东,猪灶那个陈厝庄的阿扁,听说才是正头。”阿罔官的声音带着几分辩白的语意。

  有短暂片时的沉默,再传来的仍是春枝的声音,锲而不舍:

  “你是厝边最知,杀猪仔陈敢有人说的那款坏?”

  “哪有,伊坏哪会救我。都是林市贪,早也要晚也要,真是不知见笑,哪有人大日头做那款事情。”阿罔官回说。

  又是一阵轰笑,有个声音问:

  “你哪知人家白天做什么?”

  “唉哟,每回都要唉唉叫,三里外的人都听得见。”

  “实在看不出来啊!”纷纷的有人说。

  “这你就不知。”林市听出这回说话的是罔市口音。“听我婶婆那里的厝边说,伊还未嫁过来,就会坐在门口看男人,又专看那个地方,嘻嘻。”

  “噢,这样啊!”几乎声音一齐惊奇的呼叫。

  然后仍是罔市的声音在问:

  “伊杀猪仔陈敢真是大力小力胡乱来?”

  “这你哪里知道,伊杀猪仔陈只是不睬人,心肝最好,要不哪会救我。”阿罔官的声音愤愤的在说。“即使伊有时较粗鲁,杀猪人难免。我们做女人,凡事要忍,要知夫与天齐,哪可一点点小疼痛,就胡乱叫,再来败坏查埔人的名声。”

  “是啊!就是啊!”纷纷的有着附和声。

  “像我,最有担当,人一黑白讲说到我,我表明心志,就死给你看。你们大家看,我死不去就表示我做得正,天公不爱我死,给我还魂回来讲几句公道话,像林市这款查某,自己爱给人干,饿鬼假客气,又……”

  有声音打断阿罔官,是春枝高锐的话音:

  “敢是娶回来那天,就开始要和伊查埔人那个?”

  “鸭母寮哪有隔眠的蚯蚓。”阿罔官笑着说。

  “啧,啧。”众人又是笑又是叫。

  “这才叫祖传的秘方。”阿罔官作神秘的压低声音,“你们知否十多年前伊阿母,私通一个兵,伊阿叔赶到去捉奸,两人还压在一起,不肯分开。”

  “不是有人说是给那个兵强奸?”

  “怕被人强奸就要跑,不跑也会大声喊,大力挣扎,衣裤多少会撕破,哪有人一身好衣好裤被强奸。”

  阿罔官显然十分气愤,说着说着声音尖高起来:

  “笑破人的嘴,你听过给人强奸,嘴里还一面唧唧哼哼?”

  “原来林市这么会哀哀叫,就是这样来的。”

  先有短暂的停顿,一当会意过来,所有的人全喝喝大笑起来,笑声方歇,阿罔官轧裂的声音立即又道:

  “是啊!坏竹哪长得出好笋。不过,做阿母的大概没料到,女儿太小教不会,才会自己正在爽,女儿跑出去喊救人,白白害了伊一条命。”

  轰的一声林市感到头皮发麻,整个头膨膨的肿胀起来,耳边不断传来咻咻怪异的鸣叫声,惊恐中林市冒出一身一脸汗,待稍回过神,才看到院子角落里有一窝新孵的小鸭,罩在竹编的鸡罩里咻咻直吵叫。恍恍惚惚的,林市似乎还听到许多声音,风呼呼的吹过空旷的海浦地,还有,额头上两条筋劈劈啪啪的在抽动,然后,女人们的声音才继续传入耳中:

  “……女儿跟阿母学看样,伊这路人,比‘后车路’那些狗母生的,又有什么差别。”

  “就是嘛,看伊一个人大模大样,没公婆没小姑小叔,就要知足,却整天好吃不爱做,家里也不会打算,吃饱睡足,只会躺下来让人……”

  “听说不但白天胡乱来,连地方都乱乱换,不在房里……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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