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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陈林市谋杀亲夫这件事,在鹿城喧嚷了许久。尽管报纸与办案人员强调奸夫指使,整个鹿城却私下传言,是林市的阿母回来报复的一段冤孽。

  林市的祖父,在鹿城原有一点资产,还是教私塾的“读书人”,到林市父亲这一代,由于染上肺结核,不适躬耕,以致把一点田产看病吃药花费殆尽,留下九岁的林市与当时还不到三十岁的林市母亲。

  寡母孤儿,加上孤儿又不是个传宗接代的儿子,林市的叔叔以未亡人一定会改嫁为由,侵占了林市和阿母最后的一间瓦屋。

  母女俩白天流落街头,捡破烂,做点零工为生,晚上则潜回林家的祠堂过夜。虽说是祠堂,也不过是一幢残破的合院,当年林家这一族兴旺时兴盖的,原相当具规模,残旧后,可以拿得走的材料,早到了林家其它的房子上,没拆走的,只剩几只一人合抱的大柱子和屋顶上一点瓦块。

  甚至住这祠堂,林家都有人抗议,但看林市阿母许久不曾有所谓败坏门风的举动,林氏族人也以帮助寡母孤儿为由,让母女俩住下。

  风波起在有年冬天,是个打仗的年头,谁打谁对一般小老百姓并不重要,造成影响的是兵荒马乱田里收成不好,还不时有散兵余勇流入小乡镇。林市与阿母没得零工做,大半处在饥饿边缘。

  近除夕的一个冬夜,天是几年难见的澈骨冰寒,却有一轮炫亮异常的大满月。林市到邻近小土丘上拾一点树枝回来当柴烧,冬天的黄昏特别短,一晃眼,就是个荒凉的夜,近海的鹿城还漫天刮起尖硬的海风,聒噪呼噜的响遍大街小巷。

  林市在耀亮的月光下回转家,远远看见一个着军装的长身男子,潜入祠堂。猛烈的风吹翻男子破损的军帽边缘,露出一张年轻、有疤痕的脸,也吹起散乱的绑腿灰色布带飘摇。

  其时已十三岁的林市懂得可能的危险,站定一会稍思虑,立即想到就近到叔叔家中求救。待在那酷寒的夜里奔跑,心里又十分害怕,跌跌撞撞的尽绊倒,来到叔叔家,吱唔着话都讲不齐全。

  是个军人,叔叔十分警觉,聚集了五六个族人和邻居才赶向祠堂,为怕惊动那军服男子,一行人谁也不敢张声,潜行到厢房门前,从破了的窗格子,就着亮白的月光,林市清楚看到阿母身上压着的那军服男子,他的下半身衣裤俱褪尽,只剩下一截零散的灰色绑腿堆在脚踝处。然后林市看到被压的阿母,阿母的那张脸,衰瘦脸上有着鲜明的红艳颜色及贪婪的焕发神情。

  阿母嘴里正啃着一个白饭团,手上还抓着一团。已狠狠的塞满白饭的嘴巴,随着阿母唧唧哼哼的出声,嚼过的白颜色米粒混着口水,滴淌满半边面颊,还顺势流到脖子及衣襟。

  那军服男子被拉起时,有一会显然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叔叔看他身上全无武器,踹起一脚,猛踢向他下部,那长身的军服男子摀住那地方,霎时间垮倒下去。

  而做母亲的仍持留原先的姿势躺在那里,裤子褪至膝盖,上身衣服高高拉起,嘴里仍不停的咀嚼着。直至林市跑向她身边,做母亲的拉住林市的手,才嚎啕大哭起来,断续的说她饿了,好几天她只吃一点蕃薯签煮猪菜,她从没有吃饱。

  族人和邻居将两人就近分别绑在两只祠堂的大柱子上,不久召集来更多的族人与围拢一大群人,商讨如何处置。林市的阿母这时不再哭泣,说来说去也是那几句话:她实在饿了,几天来只吃蕃薯签和猪菜,那军服男子拿两个白饭团给她,她实在太饿了,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那军服男子则始终颓散的看着前方,茫茫的不知是否在想,也一径不开口。他还很年轻,如果不是一道从眉眼处直延伸到下颚的疤痕,算得上是个清俊的汉子。

  翻翻吵吵很一阵子,仍没达成任何结果。林氏有老族人提说奸夫淫妇理当要系在大石头上沉江,但马上说这只是古礼;有人也立即小心提醒:那军服男子不知来自哪个兵团,以后怕不好交代。

  最后林氏有个极爱排道理的叔公,借机编排说林市阿母毕竟是被迫,不比一般奸夫淫妇,罪不该至此。林市的叔叔,这时居然排开众人,站到军服男子前,劈啪甩他两个耳光,再拍着胸脯讲他林家怎样也是个诗书世家,林市阿母如有廉耻,应该不惜一切抵抗成为一个烈女,如此他们甚至会愿意替她盖一座贞节牌坊。

  不知什么缘故,一伙人听到贞节牌坊,竟齐声轰笑了起来。再过一会,众人看无甚趣事,天又晚了,纷纷散去。

  看众人散了,族里的老人要有所决定,给林市叔叔一个眼色,林市叔叔只有让族人把林市带回家,说是不能沾污他们林家骨血。林市临离去,一直喃喃只有几句话说的阿母,竟抢天呼地的大哭起来。林市看眼阿母,被绑在柱上的阿母虽然衣衫零乱,却毫无撕扯的破损,而且阿母显然由于不再有衣服,那天穿的是一件完整的红色新衣,有些地方还明显可见褶痕,林市记得,那衣服是阿母的嫁衣,一向压在箱底。

  阿母一身红衣被捆绑在祠堂一人合抱的大柱子上,是林市对母亲的最后一个记忆。隔天早晨醒来,林市就不曾再见到阿母。林市往后断续听来不同的传言,有的说阿母在夜里被沉江;有的说阿母同那军服男子,被责打一顿后,赶出鹿城,永远不许回转;有的则说是阿母选择与那军服男子私奔。

  林市则在族里父老的安排下住进叔叔家,事实上也即是林市父亲未过世前的那间瓦房。回到原来住家的林市并不曾有任何改变,那几年兵灾连连,虽未直接波及鹿城,也四处纷攘不定,加上收成不好,婶婶又长年卧病在床,林市里里外外做尽各种苦差事,仍难得吃饱。

  却也在这几年间,林市长大成为一个瘦长身子的女人,她有的是阿母一张长脸,长手长脚再加上营养不良身子发育不全,就像个木板刨成的人儿。叔叔家邻近妇女间曾有个传闻:林市那样瘦平身板,就是因为来潮得太晚。

  这类女性身体的变化,原是隐秘中由母、姊教给下面年幼的女孩,林市的来潮在四邻妇女中造成几近公开的笑谈,妇人们以为是林市的过度喧嚷。人们体谅林市没有阿母在身旁,慌张一定难免,但嘲笑林市躺在地上,大声喊叫:我在流血,我要死了。

  随着来潮的事情刚闹完,林市开始见到人就同人讲她最近做的梦,那梦有一定的开头,总是:你看过柱子吧!我不是说普通柱子,是有一人合抱的大柱子,像我们祠堂有的那种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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