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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如果是一个上级这样对我说话,我也许会认真地考虑考虑。我自己也感到,现在的我与十几年前的我相比,除了增加了不少个人得失恩怨外,没有增加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然而,现在批评我的是我的儿子,年龄刚刚超过我的年龄的三分之一。我觉得面红耳热,难以接受。我把茶杯凑到唇边,一口水也没有了。他可能看出了我的不安,把茶杯接过去,加了一点开水。

  “对于历史上的问题,恐怕不能感情用事,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情况,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政策。”我觉得这样回答最得体。

  可是儿子好像依然沉浸在他的感情中。他热切地抓住我的手:“爸爸!我真希望你跟上时代发展的脚步啊!”

  我镇静了一些,努力作出慈祥的笑容问:“你所说的时代发展的脚步是什么呢?”

  “你感受不到吗,爸爸?我却感受到了。那么真切!那么强烈!我从我自己的内心激荡中感受到它,从亿万人民的心愿中感受到它,也从一些独特的人物身上感受到它……我们那充满风浪和苦难的生活啊,它造就了多少独特的人啊!爸爸,你真的一点也感受不到吗?”

  这还是我的小儿子吗?我简直不认识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姿容俊爽而又热情洋溢的诗人,我被他的诗句深深地打动了。我充满感情地端详着儿子:多么漂亮的青年啊!挺拔、健壮、洒脱。充满朝气。当年我投向革命的时候,也就是他现在的这个样子。孩子呀孩子,要是你不要去考虑那些虚无缥缈的大问题,专门学写诗,你一定会有出息的。

  可是他所说的独特的人是指什么样的人?他经常和一些什么人来往?这些人的思想对他发生了怎样的作用?这些问题接二连三地跳了出来,我的激动退去了。

  “把你所佩服的独特的人讲一个给我听听吧!”我微笑着说。

  “何荆夫,你该很熟吧?是你把他打成有派的。可是他从来不计较个人恩怨。他思考的是整个历史和生活。他虽说只在系里担任资料员,可是他在学生中的威信比任何一个教师都高。”他的语调和神情都表明,他已经为何荆夫而倾倒了。

  反右时候,C城大学百分之十的学生被划成右派。他们的情况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是何荆夫我却还记得。因为当时就为他的问题,我与章元元闹翻了。她骂我是扼杀青年的刽子手。章元元病危期间,我去看她,她把我赶了出来:“要是你还有良心,就把那些年轻人一个一个都给我找回来!”可是我知道,有几个人已经找不回来了,永远找不回来了!

  章元元留下的唯一的遗嘱,就是不允许我去参加她的追悼会。这真是一个绝情而又固执的老太太!对那些小青年,我们是搞得过头了一点。小青年嘛,有些右倾思想,又有些不健康的感情、意识,是人民内部矛盾嘛,应以教育为主,我们却把他们当作敌人打了。效果不好哇!可是这能怪我吗?我也是执行上级的命令呀!

  “不是,你是为了当官!你要向上爬!”章元元一定要我承认这一点。可是她有什么根据呢?不错,我曾经对她说:“我们是一个解放区里来的。你的资格和水平都与我差不多。可就是因为思想右倾,你一直升不上去。好几次,我想提你当党委副书记……”我这是要她当“官”,完全不是为自己。跟这位老太太实在缠不清。

  “何荆夫这样的态度很好嘛!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我们对他搞过了头,这是一方面;可是另一方面,他也确实有错误。思想偏激嘛!感情不健康嘛!他要是能从这里吸取教训,我们是欢迎的。我们党的政策一贯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当前,则要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向四化进军!”我对儿子说,声调极为平和。

  可是,儿子的目光又是陌生而嘲讽的了。琇琅架眼镜后面又射出两道逼人的光。

  “政策,你倒是背熟了。”他说。

  “作党的工作嘛!”我回答。

  “可惜,你只记条文不记人。而政策正是对人的。”他又回到他的写字台前,摆弄刚才看的那本笔记本。

  “你和何荆夫常常接触吗?”我试探着问。

  “是的,几乎三天两头在一起谈心。”儿子回答,像挑战。

  “你们都在一起谈些什么呢?”我又问。

  “怎么,是不是想收集何荆夫的材料,给他重新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儿子挑战的意味更重了。

  “我只希望你慎重地选择朋友。年轻人容易走极端,喜欢一个人,就把他捧上天。何荆夫这么多年在外面流浪,你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我说着,态度也严肃起来了。奚望和何荆夫接触决不会有好结果。我在奚望身上已经看出了苗头。

  想不到这激怒了儿子。他走过来,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用愤怒和嘲弄的语调对我说:

  “既然书记关心,我就代表何荆夫汇报一下他的流浪生活吧!他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作过了各种各样的苦力。当然,从未搞过社会主义经济!走的是小生产者的资本主义道路。他还‘诈骗’过:一次,他找不到活干,吃饭成了问题。正好一个大队要砌砖窑,问他会不会,他满口说会。可是事实上他不会。订了合同以后,他连夜跑到另一个地方去看砖窑的样子,丈量尺寸,画下图形,回来依样画葫芦,居然给他砌成了。你看,这还不是诈骗吗?这样的事,你是不会做的。他还坚持错误。二十多年来,他始终没有忘记研究人性论、人道主义的问题。他把整个中国当作研究所,他从人民群众那里吸取养分,寻求答案。现在,他已经完成了一本著作:《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

  他拿起他刚才看的笔记本向我一扬:“喏,就是这个。您是否有兴趣?”

  “什么?《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他要说明什么问题?”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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