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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都不知有几年了;我做小女儿时,就听人哼了……你莫笑啊——坐一下,坐啊!”

  贞观坐了下来,那心依旧激荡不止。

  “阿婆,你再唱一遍,好么?”

  “不好,不好,有人我唱不出来——”

  她说到最后,葵扇遮一下嘴,笑了起来:贞观想着又问:“阿婆,那个小男孩呢?就是你孙子——”

  “他啊!他在屋内;把我的针线匣拿去做盒子,养了一大堆蚕!前一阵子,天天都去摘桑叶喂它们,书也不怎么读,唉!这个囝仔!”

  “阿婆,你们只有祖、孙两个?”

  “不止哦,他父母去他外公家;明日就回来;阿通还有个小妹——”

  “阿婆,你声嗓极好,再唱一遍那歌曲——”

  “声喉还行,目睛就差了;昨天扫房间,差一点把阿通的蚕匣子一起丢掉,他都急哭了。”

  “这样就哭?”

  “蚕此时都结茧了啊;他从它们是小蚕开始养起,看着它蜕皮,看着它吐丝……唉,我的两眼就是不好,年轻时哭他阿公过头——”

  “结果呢?有无捡回来!”

  “有啊,也不缺,也不少,可是茧泡包着,也不知摔死没有;他昨晚一晚没吃饭呢!我也是心疼!”

  “……”

  “我今天哄了他一早上,以为囝仔人,一下就好,谁知这下又躲着房内了,我去探探!”

  老妇说着,站身起来,贞观亦跟着站起;此时忽听屋内的孩子叫道:“阿嬷,赶紧,赶紧来看!”

  “什么事啊!”

  老妇才走二步,孩子已经从屋内冲出来;他手上握紧匣盒,眼神极亮。

  “阿嬷,它们没死,它们还活着!”

  “你怎么知晓——”

  老妇就身去看,说是:“果然在动,唔,怎么变不同了?它们——”

  孩子喜着接下说道:“它们变做蚕蛾了,它们咬破茧泡飞出来!”

  怎样都形容不尽贞观此时的感觉,因为她心中的那块痂皮,是在此时脱落下来——孩子原先站的亮处,此时才看到她,忽又有些不自在起来。

  “你还认得我吗?”

  “认得——你是三天前那个阿姨……你要看我的蛾儿吗?”

  “要啊要!”

  贞观近到他身旁,见匣内一只只扑着软翅的蛾儿……她觉得自己的眼眶逐渐湿起;那蛾就是她!她曾经是自缚的蛹,是眼前这十岁孩童的说话与他所饲的蚕只,教得她彻悟——老妇想着什么,故意考她孙儿道:“阿通,你读到四年级了,你知晓蚕为什么要吐丝、做茧?”

  孩子笑道:“知晓啊——蚕做茧,又不是想永远住在里面;它得先包在茧里,化做蛹,然后才是蛾儿,它是为了要化做蛾,飞出来——”

  大信从前与她说过:十岁以前的人,才是真人——她团转了多久的身心,是在这孩童的两句话里安宁下来;怎样的痛苦,怎样的吐丝,怎样的自缚,而终究也只是生命蜕变的过程,它是藉此羽化为蛾,再去续传生命——贞观于此,敬首告别道:

  “阿婆,我得走了,我还得去坐车!”

  “都快八点了,山路不好走;你不弃嫌,这儿随便住一晚,明早再走——”

  “没关系,我赶一赶,可以坐到八点半发的尾班车,晚回去,家里不放心!”

  “你说的也对;就叫阿通送你到山下!”

  “不好啊,他还小——”

  “你不知,他这山路,一天跑个十几趟,而且他带你走近路,走到仙草埔等车,只要十分钟——”

  孩子静跟着她出门,一路下山,他都抱着那匣子;贞观望着他,想起自己——贪痴未已,爱嗔太过,以致今日受此倒悬之苦;若不是这十岁童男和他的蚕……

  “阿通,我……真的很感激你——”

  “没有啊!以后你还会来山里玩吗?”

  “我会来!”

  候车处的灯光隐隐,贞观又将回到人世间,她在距离山下百余公尺处,停步下来:“阿通,车站到了,我自己下去,你也快些回家!”

  “可是,阿嬷叫我送你坐上车!”

  “还有廿分钟车才来,我慢慢下去正好;你早些到家,阿嬷也才放心——”

  “好,那我回去了——”

  “你要走好;阿通,谢谢——”

  孩子像兔子一样窜开,一下就不见了身影;贞观抬头又见着月亮:

  千山同一月,
  万户尽皆春;
  千江有水千江月,
  万里无云万里天。

  她要快些回去,故乡的海水,故乡的夜色;她还是那个大家族里,见之人喜的阿贞观——所有大信给过她的痛苦,贞观都在这离寺下山的月夜路上,将它还天,还地,还诸神佛。

                  戊午年 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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