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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大信说这话时,有一种端正、一种怯意;说怯意其实不对,应该说是羞赧;然而说羞赧,却又是不尽然,贞观仍问道:“怎么讲呢?”

  大信略停一会,才言是:“不是有——直见性命——这样的事吗?”

  贞观不语;大信又说:“晤见本身时,人反而无主起来,变得不知前呢!后呢!”

  贞观不知羞呢,喜呢,只佯作找银蟾,浴室、厨、厕、房里,真个没有:“你几时见银蟾的?”

  “七点五十九。”

  这厮果然又早她一步出去;二人只得关门闩户的,走出巷口,到对面搭车;一过斑马线,正是“博士”的店门口,大信忽地喊住她道:“你小等,我去买枝原子笔。”

  贞观点点头,看他开步而去,未几又回,于是问他道:“那个小姐还认得你么?”

  “那个?”

  “你从前天天买橡皮,人家以为你——”

  “哦——”

  大信笑出来:“除了老板,其它都是新面孔,也许走了。”

  他说着,将笔放入口袋,贞观这才看见袋中静躺的几张折纸;每次见面,他身上都备有这二项,是有时说着什么了,还要画两笔给对方看,贞观每每写下几行字,他都是小心折好带回去——快到站牌了,大信又说:“我去买车票——”

  “等等——”

  贞观喊住他;她正从小皮包里摸到一张阿仲的学生定期票:“你和他满像的,就用这一张!”

  大信郑重道:“学生时代,偶尔调皮一下,可是,革命军人,不可以这样的——”

  如果地上有个洞,贞观真的会钻进去,她怎么这样欠考虑呢;等大信买票回来,贞观的脸还是红的;她怯怯道是:“大信,很对不起你;我真不应该——”

  大信笑道:“其实换我做你,大概也会脱口而出,拿妹妹的车票给你坐呢!你别乱想了——”

  大南的老爷车,一路颠颠倒倒的,贞观坐在大信的身旁,偶尔拿眼望一下他的侧脸;他今天穿的白上衣,细格长裤,远看、近看,都是他这个人在放大着——对面坐一个抱书的妇人,正闭目养神;大信轻声与她说:“她是系里的老师——”

  “嗯——”

  “还好没给她认出来!”

  “她闭着眼睛嘛!咦,你这样怕先生?”

  “有什么办法?她看了我们就要传教,我们看了她就要跑;是躲起来——”

  贞观噗哧这一笑,对面的妇人因而睁眼醒起;贞观不敢看她,只得低下头。

  等她偷眼望大信时,看他极其自在,于是小声问道:“你给她认出来没有?”

  “好像尚未——”

  正说着,车子正转过小南门,大信趁此起身拉铃,没两下,二人都从前门下了门,“怎样?”

  “好险!”

  二人笑着走过铁道,来到中华路,正有一班大南2路的开来;贞观上了车,大信跟着上来,坐到她身边;他带着一本水彩画页,沿途翻给她看,又说又指的:“帮你认识台北;这是圆环,这是延平北路的老房子,这是基隆河——”

  贞观笑着帮他翻纸页;偶尔手指头碰着了,只好缩回来;翻完画册,大信问她:“你喜欢台北吗?”

  “现在……还不能回答!”大信小住又问:“卅年后,你写台北,要写那一段呢?”

  “……”

  贞观没说话;她心内想:大信,你不知道吗?不知眼前的这一段,岂止的卅年,我是永生永世都要记取的;你为什么还问呢!当真你是呆子?

  然而,当她一转思,随即又在心内笑起:看你这人!你岂有不知的?!你这是水中照影,明指的自己嘛!

  “不说吗?”

  “嗯,不说,一百个不说!”

  车子转弯时,远远即见着故宫了;大信问她道:“看到没有?你感觉它像什么?”

  “紫禁城!”

  下车后,大信替她拿过小金线珠包,极认真的研究一番,说是:“你们女生的道具太多;这是那里买的,满好看——”

  贞观撑起粉红绣花阳伞,笑道:

  “那里也买它不到,这是我一串金珠一卷线,钩了两个月才钩好的!”

  二人沿着台阶而上,大信只不替她撑伞,贞观一走一拭汗,走上顶点才想起他目前的身分。

  到了门口,大信掏钱去买票,然后哄她道:“你看,人家外头挂了牌子,阳伞与照相机不可携入!”

  “在那里?写在那里?”

  贞观收了伞,近前来看门口的黑漆铜字;说时迟,那时快,大信忽地抢过她的伞,溜的一下进了入口;贞观尚未分清楚怎样一回事,他已站在里面对着她笑。

  怎样活脱的一个人!他偏是不说要帮着拿伞,他就是这样灵动,这样贴心!

  馆内是五千年来中国的荡荡乾坤;黄帝、尧、虞舜、夏朝、商殷;直到东西周、秦、两汉……而后隋、唐;那些遥远的朝代,太平盛世间错着乱世,全都回到眼前,近在身边了。

  贞观每柜每橱,逐一细看;大信则挟伞于腋下,一面拿纸掏笔,以文喻,以图解的。

  “看到否?那是鱼跃龙门;前半段已化龙身,后截还是鱼尾巴……”

  “嗯,嗯,鱼尾还拍着呢!”

  “这是白菜玉!”

  “真亏他怎么想的?”

  “这是五花肉,看了你一定肚子饿!”“胡说,我不敢吃肥的!”

  逛完水晶球,二人又挤到如意这边来;大信问她道:“我来考考你,那物作何用处?”

  “奏板啊——”

  贞观是十分把握:“臣子上朝面圣持的!”

  “才不是——”

  大信笑她道:“呵呵,考倒了!”

  “不然——你怎么说!”

  大信笑道:“你说的是笏;如意是用来搔痒的!”

  贞观叫道:“骗人!骗人?!怎么可能呢,差得几多远?!……你是不是又来骗我了!”

  大信笑道:“这个不行骗人,你想想它的命名,很容易了解的事。”

  贞观想着有理,却又疑心道:“我……反正不能想象,奏事何等正经,却说成这样用途!”

  “搔痒也是正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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