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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贞观恨恨离床,起来看了时钟,哇,三点半了,怪不得她腹饿难忍!

  银蟾在她身旁,睡得正甜;也不知给她留了什么?只好自己摸到灶下来——厨房倒是隐约有灯火,贞观几乎远远即可见着,也不知谁人和她同症状,这样半夜三更的,还要起来搜吃找食。

  她这样想着,也只是无意识,等脚一跨入里间,人差些就大叫出来:“——是你!”

  大信坐在一个小矮凳上,正大口的吃着米粉,她四妗则背过身,在给他热汤。贞观是到了此时,才真正醒了过来:“我没想到会是你!”

  看她惊魂未定,大信的一口米粉差些呛着咽喉,他咿唔两声,才说句:“我也是没想着——”

  她四妗把汤热好,返身又去找别项,一面说:“贞观这两日未歇困,今儿晚饭也没吃,先就去睡;咦,你吃什么呢?谁人收的这一大碗杂菜……一定是银蟾留给你——”

  贞观早坐身下来,先取了汤匙,喝过一口热汤,这才问大信道:“你几时到的?外面这么冷——”

  大信看着她,笑道:“坐夜车来的,到新营都已经两点半了,旧小说里讲的——前无村,后无店,干脆请了出租车直驱这里,不然又得等到天亮——”

  “谁起来给你开的门?”

  “三姑丈!”

  贞观乃笑道:“四舅一定吃一惊!”

  大信亦笑道:“可不是,只差没和你一样叫出声罢了——”

  二人这样款款谈着,只是无有尽意;厨房入夜以后,一向只点小灯;贞观望着小小灯火,心中想起——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来。

  当下吃过宵点,只得各自去歇息不提。

  到得第二天,贞观一觉醒来,脑中还是模糊不清,也说不出昨晚的事是梦是真。

  她就这样对镜而坐半天,手一直握着梳子不动,看镜里的一堆乱发,正不知从何处整理起——冷不防银蟾自身后来,拿了梳子一顺而下,一面说是:“我给你梳好看一些;大信来了。”

  话本来可以分开前后讲的,偏偏银蟾将它混做一起;贞观不免回头望一下床铺,原来她阿嬷早不知几时出房去了,难怪银蟾胆敢说得这样明——“你看到了?”

  “是啊;一大早起来,就见着他的人——”

  银蟾只说一半,忽的眼睛亮起来:“咦,不对啊,你这话里有机关;你看到了?……好像他来的事,你老早知道在心,而且已经见过面了……到底怎样呢?你不是现在才起床?”

  贞观不响应;银蟾又说:“喔,我知道了,相好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贞观骂道:“你要胡说什么了?”

  “你先别会错意——”

  银蟾嘻嘻笑道:“我是说,要好的人,心中打的草稿都会相像;连打喷嚏都会拣同一个时呢!你信不信啊!哈!”

  头早就梳好了,贞观起先还想打她一下,后来却被银蟾的话引得心里爱笑,又不好真笑出来,只得起身拿了面盆出来换水。

  不想就有这个巧,偏在蓄水池边就遇着大信,二人彼此看了一眼,大信先说道:“小女孩子早啊!”

  贞观一听说,拿起水瓢将手指沾水,一起甩上大信的身,问道:“你这样叫我,什么意思?”

  大信并不很躲,只略闪着身,笑说道:“昨晚你那睡眼惺忪,还不像小女生吗?愈看愈像了,哈,今晨我还有个重大发现,你要听么?”

  贞观佯作不在意:“可听可不听!”

  大信又笑:“你的额头形状叫美人尖,国画上仕女们的一贯特征,啊,从前我怎么没看到?”

  贞观弯身取她的水,也不答腔,心里却想:你没看到?大概眼睛给龙眼壳盖住了——大信又说:“说实在,你昨天看到我,有无吓一跳?”

  “才止吓一跳——”

  贞观的头正探向水缸,脸反而转过来望大信,是个极转折的身势:“我还以为自己做梦呢!真真不速之客!”

  大信笑道:“我吓你一跳,你可吓我十几跳:看到你穿睡衣,我差点昏倒——”

  架在她腰旁的盆水早满了,贞观头先未注意,因为顾着讲话。手一直不离水瓢仔,这时一听说,只恨不得就有件传奇故事里的隐身衣穿,好收了自己的身,藏将起来。

  她丢下水瓢,三伐作二步的,很快跑掉——

  §2

  卅这一天,女眷们大都在厨房里准备除夕夜的大菜,以及过年节所需的红龟、粿粽。

  贞观乱烘烘的两头跑;因为小店卖的春联不甚齐全,她母亲特意要她三舅自写一副,好拿来家贴:“门、窗、墙后、家具等项,都可以将就一些,大门口的那副,可是不能大意;对着大街路,人来人去的,春联是代表那户人家的精神啊!”

  她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事有大小,她都在心里分得极详细。不止她母亲,贞观觉得,举凡所见,家中的这些妇人:她大妗、阿嬷等等都是;她们对事情都有一种好意,是连剪一张纸,折一领衣,都要方圆有致,都要端正舒坦。

  春联的事,本来是她弟弟做的,不巧她二舅昨日网着十尾大鲈鱼,因念着从前教贞观姊弟的那位生煌老师极好,又逢着年节,她母亲就拣出几尾肥的,让阿仲送去。

  贞观来到这边大厅,见大信正和她三舅贴春联,她三舅见是她,手指桌上折好的一副说道:“早给你们写好了;你母亲就是这样,平仄不对称的不要,字有大小边的不要,意思不甚好的不要,墨色不匀的不要,人家卖春联的急就就写,那里还能多细心?你回去与她说,阿舅写她这一副,红纸丢了好几刀,叫她包个红包来!”

  贞观一面摊了春联来看,一面笑说道:“别项不知!要红包这还不简单!回去就叫妈妈包来。”

  舅、甥正说着,却见她三妗提一只细竹提篮进来,叫贞观道:“你来正好,我正要找人给你们送去;这个银安也是爱乱走,明明跟他叮过,叫他给三姑送这项!”

  她母亲不会做红龟仔,贞观从小到大,所吃的粿粽,全是母舅家阿嬷、阿妗做好拿去的;她三舅因看了提篮一眼,说她三妗道:“你不会多装一个篮仔啊?从前说是还小,如今可都是大人了;阿仲昨日站我身边,我才看清楚他都快有我高了;十岁吃一碗,廿岁也叫他吃一碗啊?你弄这几个,叫他们母子一人咬几口?”

  她三妗讪讪有话,看看大信在旁,倒也不说了;贞观替她分明道:“阿舅,三妗昨晚还与妈妈说要多装一篮子,是妈妈自己说不要的!伊说:我们几个,愈大愈不爱吃红龟仔,再要多拿,可要叫伊从初一直吃到十五了,……现时,红龟仔都是伊一人包办!”

  她三舅这才不言,却听大信与她三妗说是:“银安刚才好像有人找他,大概不会很快回来,这个我来拿好了——”

  他说着,望一下贞观,又道是:“刚才,我还听见贞观说要包红包!”

  她三舅、三妗听着,都笑了起来;贞观只笑不语,拿了春联,跟在他身后就走。

  二人走至大街,大信忽问她:“你知道你自己走路好看吗?”

  贞观低头道:“说什么呀,听不懂!”

  “你还有听不懂的啊?还不是怕多给一个红包!”

  “你真要吗?我不敢确定红包有无,我只知道家里的红纸一大堆!”

  大信说不过她,只好直陈:“古书上说:贵人走路,不疾不徐……你走路真的很好看!就是行云流水嘛!”

  贞观笑道:“你再怎么说,红纸也只是红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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