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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大信咦了一声,问道:“那么——七夕那天我来,你在门口见着我,第一眼是不是也想:对了,这人是大信,大信就是这个样嘛!”

  贞观轻笑道:“这个问题——拒绝回答!”

  走着,走着,早走到家了;贞观因知道母亲,弟弟还在那边,这里家中无人,也就不便请他进去坐,正要抬头说话,谁知大信提议道:“你要休息了吗?我们去海边看月,……如何?”

  “……”

  贞观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脚,原来——二人一路行来,大信又说:“同为男人,大舅种种的心情,我自认都能够了解,除了伦理、亲情和故土之外,我明白还有另一种什么力量,促使他在历经多少险夷之后,仍然要找着路回来——”

  “你说呢?”

  “可是,一时我又说不出,说不清;而你,本身却是这力量其中的一股,你是一定知道的!”

  贞观言是:“我自是知道!因为这力量在我血脉里流;不止大舅和我,是上至外公、阿嬷,下至银城才出生廿天的婴儿,这一家一族,整个是一体的,是一个圆,它至坚至韧,什么也分它不开——”

  “……”

  “即使我死去的二姨丈和父亲,在我们的感觉里,他们仍是这圆的一周、一角,仍然同气同息!”

  “……”

  “像大舅,他是这圆之中,强行被剥走、拿开的一小块,尽管被移至他乡繁殖、再生;然而,若是不能再回到原先的圆里来,那么……”

  贞观话未说完,大信忽替她说下去道:“那么,它只是继续活命罢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快乐,不能快乐了……”

  “……”

  这种震慑,已经不是第一次,然而,贞观还是说不出话来,大信见她无言语,于是问道:“怎么就不说了?”

  因看他那样正经,贞观便笑起来:“还说什么?都被你说光了!”

  两人于是同声笑起;大信又说:“贞观,我也是这样的感觉,只是——不能像你说得这般有力,这般相切身!”

  写信不说,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贞观只觉得不很自在,略停一停,也只有笑道:“那是因为你不在这圆内!”

  大信不服道:“谁说?我也是同攸息的——也不想想,我三姑是你四妗!”

  贞观说不过他,就不再说了,倒是大信因此联想起更大的事来:“方才,你拿圆作比喻,真实比对了,我们民族性才是粘呢!把她比做一盘散沙的,真是可恼可恨!”

  贞观说:“出此话的人,定然不了解——我们自己民族本性的光明,这样的人没有代表性!”

  大信拍拍手,作喝采状;贞观又说:“不过,或许,中国还是有那样的人,唉!不说了——”

  “……”

  二人同时沉默起来。

  来到旧码头,只见装发电机的渔船,只只泊岸停靠;大信忽地伸手去抚船身:“我真爱这个地方,住在台北的层楼迭屋,一辈子都不能分晓——间间通声,户户相闻,是怎样意思!”

  “……”

  “我甚至是从三姑丈那里;不止三姑丈,是他们兄弟皆是;我自他们身上明白——《礼记·文王世子篇》内,所说——知为人子,然后可以为人父——的话!”

  “……”

  月亮终于出来了,海风习习吹拂;贞观只觉自己就要唱出歌来:

  岭上春花,
  红白蕊;
  欢喜春天,
  放心开——

  她看着身边的大信,心内也只是放心啊!

  他今夜又是白上衣,白底条纹长裤,还说那西裤是全国唯一。

  也不知这人怎么就这般自信!他是一个又要自负,又要谦虚的人!

  男儿膝下有黄金,俯拾即是!胸府藏的万宝山,极其贵重的!

  大信正是这样自信满满的人,然而,另方面,他又要谦抑、虚心……

  照说,这些特质是矛盾而不能互存的,却不知这人用了什么方法,使它们在他身上全变得妥贴、和谐了!

  两人这般相似,好固然好,可是……

  贞观忽然想:要是有那么一天,彼此伤害起来,不知会怎样厉害?

  就说他这份倔强:这些日子来,他一直努力让她了解,他是看重她的,从前那女孩的事,只是他不堪的一个过去,是他从少年成长为青年的一个因素之一。

  贞观知道:他不轻言遗忘,不提对方缺失,并不代表他还记挂着伊,而是他淳厚的个性使然;是如此才更接近他的本性。

  说忘记伊了,那是假的,但廖青儿三个字,却已经变成同学录上的一个名姓!

  其实连那女孩的名字,都是他告诉她的:那天——他把一本大学时代的记事簿借她,因为他在里面涂满漫画。

  贞观一面翻,大信就在一旁解说;当她翻过后两页,看到上头盖了个朱砂印:“廖——青——儿,哇!这名字好听啊——”

  “那是她的名字!”

  “……”

  语气非常平静,贞观只能对他一笑,便又继续翻看。

  大信的意思是:一切已成过去,……然而他就是不说,他是想:你应该了解哇!

  有时,贞观宁可他说了,自己好听了放心;其实,也不是什么不放心,她并非真要计较去。

  与其说负气,还不如说心疼他;惜君子之受折磨——她是在识得大信之后,从此连自己的一颗心也不会放了;是横放也不好,直放也不好。

  这样,她就要想起阿嬷的话来;老人家这样说过:宁可选择被负的,不要看重负了人的;这个世间的情债、钱债,是所有的欠债,总有一天,都要相还的;这世未了有下世,这代未了有下代——如此转思,她终于明白:大信原来完整无缺!他的人,可是整个好的!——“你在想什么?”

  贞观不能回答,只是鬼灵精一笑。

  大信又问:“你知道我想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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