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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贞观一算,弟弟的毕业典礼在即,她来台南,前后已两年零四个月。

  世事原是不可料知的;她与母亲言约时,怎知晓台南有这样的风景、地理,怎料得会在此郡,与大信相熟起来?

  不管怎样,如今都到了告别的时候;台南府就这样一直记在心上吧!她今番才了悟;好地方可也不一定要终年老月常住;是只要曾经住过,知道了伊的山川日月、风土人情,也就相知在心,不负斯土了。

  贞观当下收拾好一切,她是决意离去。

  不止为了自己有言在先,她真正乱心的是:她感应到大信将相寻而来……

  她必须终止这样一段感情;大信是宝藏,愈深入只有愈知晓他的好。……而她却是骄傲和负气:不要了——她也许跟他生气,也许跟自己生气;火过为灰,他已经是燃烧过的。

  为何他们就相识在先呢?也罢!就让两人为此,一起付出代价吧!

  第二日,贞观去办公室递了辞呈,转身出来时,忽想到明日已不在此,这临去投影,于是顺着街路,逐一走着;一个下午,差些踏穿了半个台南府。

  回来吃了晚饭,她才把话与大姨夫妇禀明;夫妇两个甚是骇异:“不是好好的,如何就要走了?”

  贞观苦笑道:“我也不想走,可是来时已经跟妈妈说了——”

  她大姨笑道:“原来为这项!没什么关系,你母亲那边由我来说——”

  “可是不行啊!”

  贞观急着道:“上次回去给银月伴嫁,都与阿公、阿嬷说好了;两位老人都叮我早些回去的!”

  她大姨是孝顺女儿,听说如此,也就不再坚持,只说是:“既然这样,就再多住几天吧!我……也是舍不得你!”

  认真说起她大姨,贞观又要下不了决心了。

  她刚来上班那个月,尚未领薪,她大姨怕她缺钱用,每晚等她睡下,悄悄过房来,随便塞些钱在她衣服袋子里。

  贞观每每在隔天清晨,穿衣服摸见;起先她只是猜想,不能确定;直到有一晚,大姨进房时,她尚未入睡,人躺在大床上,她大姨隔着蚊帐,也不知她瞌眼装假,又将钱放入她的小钱包——贞观等她转身出了房门,才倾坐起来;望着离去的大姨身影,满目满眶都是泪水——如此一个月,直到她领着薪津……

  想到这样的恩义,贞观立誓:我要让自己生命的树,长得完好、茂盛,用来回报至亲之人。

  就这样,贞观又多住了几日,她在临上火车,才在台南车站投下这封信:

  大信:

  恭喜你大学毕业!

  我已离开此地,虽说凤凰是心爱的花,台南是热爱的地,然而,住过也就好,

  以后做梦会相见。

  贞观

  〖第九章〗

  §1

  贞观回乡月余,家中倒有两件非常事:一是弟弟大专联考,高中了第一志愿;一是卅年来,死生不知的大舅,有了消息。

  大舅当年被日本军调往南洋作战,自此断了音讯;光复后,同去之人,或有生还的,询问起来;却又无人知道。可怜她大妗,带着两个儿子,守了他漫漫卅年。

  如今天上落下的消息;一封日本国东京都寄出的航空邮便,把整个家都掀腾起来:

  男国丰跪禀

  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不孝被征南洋,九死一生,幸蒙祖上余德,留此残躯以见世。流落异地初期,衣无以温,食无以饱,故立愿发誓:不得意、展志,则不还乡。虽男儿立志若此,唯遗忧于两位大人者,所耿介在心也。今所营略具规模,深思名都虽好,终为异地,尤以故国之思,三十载无一日竟,心魂驰于故里,不胜苦之。回返之前,特驰书以奉,又兄弟姊妹各如何,素云如何,不孝在此,另有妻室儿女,徒误伊青春三十年,从负咎耳。返国之行,唯男妇惶惶未敢同之,其虽为日本女子,颇知得我汉族礼义,男与之合,未奉亲命,虽乱世相挟,亦难免私娶之嫌,肃请二位大人示意,以作遵循。

  不孝 国丰 谨禀

  *

  信传阅了半天,又四四正正,被放回厅堂佛桌上;差不多的人,全都看过,反而是最切身相关的,静无一语,未相闻问;

  贞观大妗,一来识字不深,二来众人一口一声,听也听它明白了!

  贞观甚至想:

  如果还要找第三个原因,那就是相近情怯吧?!事情来得这般突然,别说她大妗,换了谁,都会半信半疑,恍如梦中。

  家中有这样大事,自然所有的人都围坐一起;贞观先听她阿嬷问外公道:“老的,你说怎样好呢?”

  她外公看一下她大妗,说是:“要问就问素云伊;这些年,我只知大房有媳妇,不知大房有儿子;所有他应该做的,都是她在替他……你还问我什么?”

  “……”

  这下,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到她大妗身上;贞观见伊目眶红红的,只是说不出话来。

  “素云——”

  “阿娘——”

  婆媳这一唤一答,也都剎那止住,因为要说的话有多少啊,一下子该从那儿起?

  “——你的苦处,我都知道,总没有再委屈你的理;国丰——”

  “阿娘——”

  她大妗又称唤一声,至此,才迸出话来,然而,随着这声音下来的,竟是两滴清泪:“我四五十岁的人,都已经娶媳妇,抱孙了,岂有那样窄心、浅想的?再说,多人多福气——”

  伊说着,一面拿手巾的一角擦泪,大概一时说不下去了。贞观阿嬷于是挪身向前,牵伊的手道:

  “你怎样想法,抑是怎样心思,都与阿娘吐气,阿娘与你做主!”

  其实,贞观觉察:大妗那眼泪,是欢喜夹掺感激;大舅一去卅年,她不能想象他还——同在人世,共此岁月与光阴……

  光是这一点,就够伊泪眼潸潸了:“阿娘,男人家——”

  “你是说——”

  “他怎样决定怎样好!我是太欢喜了,欢喜两位老人找着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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