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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更好笑的日本人搜金子,他们骗妇人家:金子放在那里,全部拿出来——”

  “谁会拿出来?”

  “就是没人拿,他们一懊恼,胡乱编话,说是——不拿出来没关系,我们有一种器具,可以验出来,到时,你们就知苦——”这样哀愁的事,是连贞观未曾经历的人,听了都要感叹——“配给,到底怎样分呢?”

  “按等分级;他们日本人是甲等,吃、穿都是好份,一般老百姓是丙等——”

  “乙等呢?”

  “那些肯改祖宗姓氏,跟着他们姓山本、冈田的,就领二等物资——”

  “认贼做父——”

  贞观哇哇叫道:“姓是先人传下,岂有改的?也有那样欺祖、背祖的人吗?”

  “有啊,世间的人百百种——”

  “……”

  贞观停了一会,又问回原先的话:“二姨丈既是走路来,是不是半途遇着日本兵?”

  “……”

  她大姨摇摇头,一时说不出话来;贞观想着,说道:“大姨——我们莫再讲——”

  “——我还是说给你知道,你二姨丈是个有义的人;他来那日,天落大雨,又是海水倒灌,街、路的水,有二、三尺高……”

  “……”

  贞观不敢再问,她甚至静静躺着,连翻身都不敢翻一下。

  “你二姨丈披蓑戴笠,沿途躲飞机和日本兵,都快走到了——”

  “……”

  贞观的心,都快跳出腔来。

  “——是在庄前,误将鱼塭做平地,踏陷下去……到第三天,才浮起来——”

  “……”

  贞观闭起眼,想着二姨丈彼时的困境:半空有炸弹、飞机,地面有岗哨、水患;大寮里到此,要一个小时脚程;他这样一路惊险,只为了对妻、子尽情——人间有二姨丈这样的人,世上的百般事情,又有什么不能做呢?

  “百日之后,居然还有人来给水云说亲……唉,这些人!”

  贞观心内想:二姨是几世做人,都想他的情想不完,伊岂有再嫁的?

  姨、甥两个相对无言,都有那么一下了,贞观忽地推被坐起,就着灯下看表。

  “唉呀,十点过了——”

  “有什么事吗?”

  “阿嬷要听‘七世夫妻’的歌仔戏,叫我喊伊起来——”

  她一面说,一面下床来扭收音机;她大姨打着呵欠道:“再转也只有戏尾巴了,听什么呢?明晚再说吧——你几时来台南玩?”

  “好啊——”

  贞观应一声,正准备关掉旋钮,此时,那会说话的机体,突然哀哀一阵幽怨;是条过时的老歌:

  “——春天花蕊啊,为春开了尽——”

  ……

  前后怎样,她都未听明白,因为只是这么一句,已经够魂飞魄散,心折骨惊了——春天花蕊啊,为春开了尽——旋律和唱词,一直在她心内响应;她像是整个人瞬间被磨成粉,研做灰,混入这声韵、字句里——应该二姨是花蕊呢?还是姨丈?

  贞观由它,倏地明白:情字原是怎样的心死,死心;她二姨夫妇,相互是花蕊,春天,都为对方展尽花期,绽尽生命!

  房内的人都已入睡;贞观悄声在靠窗的一边躺下,当她抬头望夜空,忽地想起“此情问天”来——

  〖第八章〗

  §1

  这两年是在台南过的。

  当初,贞观决定出外时,她母亲并不答应;她于是学那祝英台,在离家之前,与老父立约在先。

  贞观与她母亲,也有这样的言契:“二年半过,弟弟毕业了,我随即返来。”

  因为有这句话,她母亲才不坚持了,加上她二姨一旁帮着说:“台南有水莲在那里,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照我看来,阿贞观心头定,脚步碇,是极妥当的人——”

  她母亲未等说完,即言道:“我那里是不放心?我是不舍得……到底我只有她一个女儿!”

  贞观听出话意,便抚她母亲的手道:“妈,我去台南,可以做事、赚钱,也好照看阿仲,他们男生粗心……”

  那时,她大弟弟眼看就升高二,贞观因为自己大学未考,全副的希望,就放在他身上。

  她母亲又说:“你才几岁的儿,能赚几文钱?”

  贞观没应声,尤其她大姨早在稽征处给她找了工作,是临时的造单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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