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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2

  端午节那天,每到日头正中晒时,家家户户,便水缸、面盆的,一一自井中汲满水,这水便叫做:午时水。

  传说中:午时水历久不坏,可治泻症,肚疼等病痛。

  另以午时水放入菖蒲、榕叶,再拿来洗面,浴身,肌肤将会鲜洁、光嫩,杂陈不生……

  贞观这日一早起,先就听到谁人清理水缸的响声;勺瓢在陶土缸底,努力要取尽最后点滴的那种搜刮声。

  照说是刺耳穿膜的,然而她却不这样感觉。

  是因为这响声老早和过往的生命相连,长在一起了,以致今日血肉难分。

  再加上她迄今不减那种孩童般对年节、时日的喜悦心情,在贞观听来,那刮声甚至要觉得它入耳动心。

  灶下且不断有蒸粽仔的气息传出,昨晚她阿妗、表嫂们也不知包粽仔包到几点?

  贞观一路趿鞋寻味而来,愈走近厨房,愈明白腹饥难忍原来什么滋味。

  快到水缸旁,她才想起刚才的刮声:水缸自然是空的……

  正要转换地方,银月却在一旁笑道:“洗脸的水给你留在那边的桶里!”

  贞观找着了水,一边洗面,一边听银月说:“银城在笑你,说是这么大人了,还跟阿嫂讨馨香!”

  贞观正掬水扑面,因说一句:“哦!他不要啊?那为什么从前他都抢快在前面,把老虎先讨走,害我只讨到猴仔和金瓜?”

  只顾说话,冷不防吃进一口水,不仅呛着鼻子,还喷壶似的,从鼻子洒出来。

  银月向前来拍一拍她的后背,正要递毛巾给她时,忽听新娘子走近说道:“五叔公祖人来,在厅上坐,阿公叫大家去见礼!”

  贞观拭干了脸,心想:这五叔公祖是谁呢?台南那个做医生的五叔公,难道还有父亲吗?

  不对!

  五叔公与外公是亲兄弟,而外曾祖老早去世,照片和神位一直供在前厅佛桌上……

  这个五叔公祖,到底是那门的亲戚?

  然而,她很快的想通过来——什么五叔公祖,多么长串的称呼,还不就是五叔公嘛?!只因妇人家的谦卑,后退,向来少与丈夫作同辈份称呼;人家新娘子可是按礼行事,她却这样不谙事体,大惊小怪的——新娘子听说肖鼠的,只才大自己一岁,就要分担这么大一个家,真叫人从心底敬重。

  嫁来这些时,看她的百般行径,贞观倒是想起这么一句诗来:“其妇执妇道,一一如礼经”。

  做女儿的,也许就是以此上报父母吧!因为看着新娘的人,都会对她的爹娘、家教称赞。

  ——大概她们人多,一下子又同时出现,加上久未晤面,五叔公居然不大认得她们,到是对贞观略略有印象:“喔!就是水红怀了十二个月才生的那个女儿?”

  其余几乎是唔,唔两声过去,又继续讲他的来意;贞观一些人陪坐半日,总算听明白,五叔公是来讨产业的。

  当初外家阿祖留的二十五甲鱼塭,由三兄弟各得八甲,五叔公因娶的台南女子,就在那里开业,剩的一甲本来兄弟各持三分三的地,五叔公反正人在他乡,这鱼塭一向由外公与三叔公不分你我,互相看顾,如今五叔公年岁愈大,事情倒反见得短了;贞观听他末句这样说道:“——我又不登产业,祖宅,这边房厝,一向是大房、三房居住,台南那边,我还是自己买的,这多出来的一甲归我们,也是应该!”

  这样不和不悌的言语,岂是下一辈儿孙听得的?难怪贞观外婆一面叫人去请三叔公夫妇,一面遣她们走开——贞观乐得躲回灶下来吃粽仔。

  银城从前笑过她是“粽肚”;从五月初四,第一吊蒸熟离火的粽仔起,到粽味完全在这个屋内消失殆尽,七、八日里,她有本事三餐只吃粽仔而不腻。

  吃完粽仔,一张油嘴,贞观这才舔着舌牙,回伸手仔来,到是安安静静看了它几页书。

  然而,当她无意之中眼尾掠过表壳,心里一下又多出一份牵挂:因为想到午时水来了。

  贞观咚咚直赶到后院古井边,只见新娘和银山妻子,还有银月姊妹众人,正分工合作,或者汲,或者提的——贞观小嚷道:“我呢?我呢?就少我一份啊?银蟾要来,也不叫一声!”

  两个表嫂笑道:“你读册要紧,我们一下手脚就好了!”

  银蟾却说:“只怕你不提呢!你爱提还不好办?哪!这个拿去!”

  说着即把桶仔递给她——贞观接过铅桶,心里只喜孜孜,好一股莫名的兴奋;已经多早晚没摸着这项了!

  她走近井边沿,徐徐将绳仔放下,再探头看那桶仔已到了井尽头,便一个手势,略略歪那么一下,只见铅桶倾斜着身,水就在同时灌注入里面去……

  等贞观手心已感觉到水在桶内装着的分量,便缓缓的一尺、半尺,逐次收回牵绳;当铅桶复在井面出现时,贞观看着清亮如斯的水心,只差要失声喊出:啊!午时水!午时水!

  如此这般,汲了又提,提了又倒,反复几遍后,诸多水缸、容器都已盛满。

  贞观再帮着新娘去洗菖蒲时,忽地想起一事,便说声:“我去前厅一下就来!”

  她其实是记起:头先看到五叔公时,他右额头上好像有那么一个发红小疮;这下该趁早叫阿公留他,等洗了这午时水再走,不然回台南去,五婆婆不一定还给他留着——厅里出奇的静;贞观心底暗叫不好;五叔公一定不在了!

  果然她才到横窗前,只听着三叔公的声音道:“哎!这个阿彦也一把年纪了,怎么这种横柴举入灶的话,还说得出嘴,他也不想想?当初家里卖多少鱼塭,给他去日本读医学院的!”

  她外公没说话,倒是三叔公又说:“其实亲骨肉有什么计较的?他需要那甲地,可以给他,可是为了地,说出这样冰冷的话,他心中还有什么兄弟?”

  “唉——”

  长长叹息的一声,贞观听出来是她外公的口气:“这世上如今要找亲兄弟,再找也只有我们三个了,也只有我们做兄长的让他一些——唉,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回做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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