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千江有水千江月 | 上页 下页


  话未说完,忽见横岸那边,走来一个巡更的;那人一近前,以手电筒照一下银山、银月的脸,因分辨出是谁家的孩子、孙儿,马上走开去。

  就在这一刻时,贞观忽然希望自己会在联招考试里落败,她不要读省女了。

  在刚才的一瞬间,她才真正感受到自己与这一片土地的那种情亲:故乡即是这样,每个人真正是息息相关,再不相干的人,即使叫不出对方姓名,到底心里清楚:你是那邻那里、那姓那家的儿子、女儿!

  她才不要离开这样温暖的地方,她若到嘉义去,一定会日日想家夜夜哭——这一转思,贞观的步子一下轻快起来,话亦脱口而出:“别说外公他们了,这路连我闭着眼睛都能走——”

  她一走快,银月不能平衡,大概手也酸了,于是提盒又交回银城手里,银城边接边笑:“哈!学人家!”

  贞观停脚问:“笑什么?没头没尾的,我学谁了?”

  银山笑道:“这句话是大信讲的;他家住台北西门町,他说西门町他闭着眼睛也会走!”

  闹闹吵吵,居然很快到了目的地;鱼塭四围,尽是人班,贞观看母舅们一下跳入塭里帮忙拖鱼网,一下又跃上岸来指挥起落,自己这样一滴汗不流的站着看,实在不好,便拉了银桂坐到草寮来。

  岸边、地下,虽有二、三十个人手,少算也有一、廿支电石火和手电筒,然而贞观坐到鱼寮来时,才发现真正使得四周明亮的,还是那月光。

  它不仅照见寮前地上的瓦砾堪数,照见不远处大信站立的身影,甚至照得风清云明,照得连贞观都以为自己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衣衫。

  头次网起的鱼儿最肥,鱼贩仔一拉平鱼网,鱼们就在半空挣跳、窜跃,等跌回网上,论千算万的鱼身相互堆栈时,就又彼此推挤,那在最底层的,因为较瘦小,竟可以再从网眼溜掉,回到熟络的池水里;鱼们不想离开鱼塭,也许就像贞观自己不欲离开家乡一样?!贞观不禁弯下头低了身来看,也有那么二、三尾,鱼头已过,只因鱼身大些,竟夹在网中不上不下……

  贞观将身一仰,往后躺在木板钉成的草铺床上,心里竟是在替鱼难过。

  她闭起眼,装睡,谁知弄假不成,真的睡着了;等银月推她时,贞观一睁眼,先看到的是天苍茫,野辽阔,带湿的空气,雾白的四周,一切竟回到初开天地时的气象。在这黎明破晓之时,天和地收了遮幕,变成新生的婴儿;贞观有幸,得以生做海港女儿,当第一阵海风吹向她时,她心内的那种感觉,竟是不能与人去说。

  §2

  连着吃了好几日的虱目鱼,饭桌上天天摆的尽是它们变出来的花样,鱼粥、鱼松、清汤、红烧、煎的、煨的。受益最多的是大信,据贞观看来:城市人自然少有这样的时候,然而受害最大的,却也是他,陆续被鱼刺扎了几遍。

  前几回,都被她三妗拿筷子挟走,这一次鱼刺进了肉里面,扎着会痛,就是找不到头,筷子和饭丸都无用,一个大男生,坐在正厅中,眼红泪流的,别说大人忙乱,连她看了都难过。

  贞观想着自小吃鱼的经验,倒给她想出个方儿来,便三、两步,走回自己家里,她母亲看了她,笑眯眯道:“成绩单才寄来,怎么你就知道回家拿了?”

  说着开了衣橱,取给她看,又说:“明日的报纸就有了呢!你快去学校与先生说一声,他也欢喜!”

  贞观看了看分数,却说:“我先去跟重义婶讨麦芽,四妗的侄子被鱼刺扎到咽喉。”

  说着,走到后院来开门,后面小巷,有家做饼的铺子,里面堆着一铅桶、一铅桶的麦芽糖。

  麦芽讨到了,是一小只竹棒子,粘着软软的一团,贞观怕它流掉到地上,也不走回家,直接从小巷口穿出大街,回到外公这儿。

  这边家里,大人还在焦急呢!乌鸦鸦一堆人围着大信,大概计穷了。

  贞观不敢明伸出手,趁乱将它塞给银安,果然大信吞后一分钟,便站起身叫好了。

  事后问起来,居然没人知道是谁讨来的麦芽,大信说是银安叫他吞的,银安则想不起到底谁人递给他,到被问急了,居然瞪眼叫道:“好了便好了,管它是天上落下来!”

  这次以后,大信再不敢多吃鱼了,只对无骨无刺的蛤、蚌感兴趣,每天带着竹篓,和银川他们去鱼塭摸“赤嘴”。赤嘴是粉蛤的另一种,肉较厚,壳反而薄,喜欢做穴在鱼塭四周靠堤岸的湿土里,黄昏时,就跑出洞来吃水了。

  十天过去,大信的脸也晒黑了,却给他摸出一套找赤嘴的诀窍来:靠岸边的土上,若有一个像锁匙孔的小洞,伸手进去,一定会摸到一只。

  正当他热着摸赤嘴时,他母亲已收拾好行李要走;家下众人,一口一声的挽留道:“妗仔若不弃嫌这里,就多住几日才好,一过八、九月,海边、塭内,都出毛蟹,‘十月惜,蜞较碇石’小小一只,里面全是蟹黄!”

  他母亲道:“到十月,还要二个月呢!已经住了个余月,他父亲会说我……”

  “至少也等过了中秋再走,中秋这里还算闹热,码头全部的船只,都自动载人到外海赏月。”

  大信的样子有些动心,他母亲却说:“那里行呢!他父亲信上直催,大信的学校,也快要开学了!”

  贞观的外婆又说:“大信就叫他姑丈先送他回去,妗仔你难得来一趟,还是多住些时。”

  “下次吧!下次再来……亲家、亲家母,大家有闲也去台北走走!”

  当下看好时间,母子二人决定坐明日的早班车回去;贞观以为吃过晚饭,他们就会趁早歇困,谁知晚来她外公在天井讲“薛仁贵征西”,贞观才找到座位坐下,一抬头,赫然发现大信就在前座。

  “鬼头飞刀苏宝同,移山倒海樊梨花……”故事正说得热闹,大信忽回头与银安说:“明晚的故事,我就听不到了。”

  她四妗照例来分爱玉,贞观才接过碗,听他这一说,差些失手打翻掉;她是同时想起今早自己接到的那纸注册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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