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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那些由于看戏而对他发生某种野心的女人,在理论上讲,果然是一种恶意的诱惑,但在效果上,的确也达到了一部分煽动的作用,至少已时常点醒他,自己应该需要找一个灌输爱的对象了。

  上年袁绍文也曾以良友的资格,打算介绍一个梨园世家的少女,给秋海棠做终身伴侣,结果却没有成功,因为秋海棠本人不赞成。

  “我虽然是一个唱戏的人,”他说,“可是这几年来,多谢你的管教,使我在行事上和学问上,都不致跟一般在学堂里念书的年轻人差得怎样远;所以我相信,我应该也有选择一个妻子的自由。对不起得很,七爷,我不能爱那位姑娘!”

  “那么怎样的女人你才会欢喜呢?”袁绍文笑着问。

  “完全合我意思的女人。”秋海棠仿佛很有把握地回答。

  当他见到罗湘绮的时候,只谈了十几分钟的功夫,他就觉得这正是一个完全符合他意思的女人了。当日回到天津饭店之后,足足有一晚没有睡,不断地想她。可是她的影子在他脑海里实在太模糊了,始终不能想象出一个清楚的轮廓来,好像就在眼前,但又像是在数千里外的远处,正和人们闭上了眼睛,打算想象出家里一个最亲密的人的容貌来,而所得的却只是许多模糊的零碎的印象一样。

  “她的脸庞是长形的还是圆形的啊?”他仰卧在榻上,望着一盏强烈的电灯出神,罗湘绮的脸庞是长的,还是圆的,他也记不清楚了!

  当他在想慕她的时候,赵玉昆打伤沈麻子,以及那些混混们的缠扰,差不多已经完全不再留存在他的脑神经里了,只有一点是使他万万不能忘记的,那就是罗湘绮现在的身份。

  “她是三爷的姨太太,我又多少受过三爷的好处,况且又有绍文的关系夹杂在里面,我怎么能够想她呢?”他在很兴奋的失眠状态下,一再这样竭力自制着。

  但有什么用呢?爱到了真要宣泄的时候,它的力量是决不会比将要爆发的火山缓和的!第二天下午,秋海棠又和罗湘绮在袁公馆的会客室里见面了。

  “你觉得唱戏的生活怎么样?”湘绮用很简短的语句,告诉秋海棠胡督军已答应给他帮忙之后,使用着不很关切的神气问。

  秋海棠昂起了头,望着墙壁上挂的一张袁镇守使的照相笑了一笑。

  “完全像傀儡一样!”答复得非常爽脆。

  罗湘绮的视线又再度在秋海棠的衣领以下绕了两个圈子,心里不由觉得更诧异起来:这个年轻人的身上,为什么一点找不出唱戏的人的气息呢?

  “那么当初何必学戏呢?”

  “为了吃饭,而且还是家母的主意。”他把双手握在一起,不住地互相搓捏着。

  今天,不但赵四没有来,连那个姓季的马弁,也因为心里存着一些小希望的缘故,一直坐在门房里候着,想等秋海棠出去,催问他赵四昨天所答应的酬谢的话,所以会客室里就只剩一个年轻的女主人和她的客人在周旋着。秋海棠自己也觉得很奇怪,说话竟比平常流利了几倍,而且说得很多,几年来他从书报上,和袁绍文所给予他的教导上所得到的种种知识,仗着他的敏锐的理解力的融化,居然可以帮助他,能够在同等的水平线上,和当日省立女师的高材生罗湘绮,作了一次五十分钟的清谈。

  他们谈的人虽不觉得久,可是另有一个人,却等得真够心焦了!

  “有什么事要耽搁得这样久啊?”季兆雄皱着两条细长的三角眉,很诧异地向管门的老张说。

  “也许三姨太太要代吴老板出一封信吧!”老张的善意的揣测,罗湘绮平日的行动,很有力地控制了季兆雄的思想,无论他怎样阴险,也不能立刻想到别处去。

  他把一只手插在左边的裤袋里,捏弄着今天才从另一个马弁那里借到的一张五块钱的钞票,无数的念头,开始涌上他的脑神经来了。

  “这几天的赌运真不行,今晚还不知道能不能翻本咧!”这家伙的心计虽好,却还跳不出几张骨牌的圈子,凭他怎样会弄钱,终年还是穷得没有办法。

  照他的估计,假使三姨太太真肯给秋海棠把这一件小事安排妥当的话,今天他至少就可以先向秋海棠借个五十一百,即使只是出一封信,大概二十块钱也不怕他不拿出来吧?

  “老张应该分他几个钱呢……?”

  他的主意还没有打定,一阵皮鞋声响处,秋海棠已兴奋得像喝过酒一样地走了出来,脚步搬动得比跳还快。季兆雄一看就知道自己的希望决不会落空了。

  “吴老板,恭喜你,事情讲好了!我们这位三太太是难得肯帮人家忙的。”季兆雄一口气连接着说,满脸堆出了想要钞票的笑容。

  “好了,好了!”秋海棠也笑着回答,可是心里的快乐,却是季兆雄所永远猜想不到的,因为他根本不是为了胡督军肯答应帮忙而欢喜起来的。

  “这一件事情讲好,吴老板,你真要少花上千的银子咧!”季兆雄一直把秋海棠送到大门口,笑得眼角上皱起了无数的鱼尾纹。“赵四哥今天怎么没有同来?”

  “总是另有一些小事要料理吧!”秋海棠不很经意地和他敷衍着,马上就想跨上洋车去了。

  “对不起,吴老板!”季兆雄的脸色突然一沉。“昨儿赵四说的话怎么样了?”

  这倒不是秋海棠真想食言而肥,也不是他假装痴呆,实在因为方才那五十分钟的谈话,刺激得他太兴奋了。这种经历是他有生以来所从不曾有过的,连他母亲和刘玉华、赵玉昆、袁绍文等几个人一起算在里面,也不会有谁使他感受过像他方才从罗湘绮那里所领略到的那种甜蜜的况味,所以他根本就把今天上袁公馆来的事忘怀了;现在季兆雄跟他一翻脸,倒方始把他提醒了过来。

  “啊,不错!”他知道袁宝藩家里这一个马弁是万万得罪不得的,尤其现在自己的心上,又怀了这么一个不可告人的希望,当然更有结好他的必要。便忙着点点头笑起来:“我们一定要重重地答谢你,回头请你就到我们下处来,和赵四哥谈谈行不行?”

  季兆雄向来也知道赵四是秋海棠的总管事,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就定了许多,脸上也重复堆出很亲热的笑容来,欢天喜地地看秋海棠上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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