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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琴自己也未尝不承认还是一个小孩子,并且有时候也常在班子里跟师兄弟们玩弄各种全部孩子气的把戏,可是他心坎里所藏着的一种厌恶男人唱旦角的心理,却一天一天地在滋长着,尽管那些存着坏心眼的先生们和师兄弟们不断地要抽空向他调笑,或是故意特别的好待他,他却只有厌恶和憎恨。他会约束自己的孩子气,整天把脸板得像快要厮斗的公鸡一样。每次出台,一听到含着邪意的喝彩声,便禁不住要生气;然而三四年来,始终还只是生气,不曾像那个大胖子的吼声一样的使他害怕过。这吼声所表示的已经不只是调笑和挑逗的成分了,简直要把他整个儿的吞下去!

  在最近的几天里,这些情形就不断的困扰着玉琴的脑神经;他的理解虽然还是很幼稚,但一种不吉利的预兆,已很明显地透露在他面前了,尤其是今天上午所发生的一件事,更增加了他内心上的忧郁。

  “不,妈昨儿才来过,我何必再想她呢?”他的视线慢慢地从窗外的槐树上,移到了玉华的那一张很清俊的瘦脸上去,一面没精打采地说。

  “是不是为了方才师傅告诉你的一件事不高兴?”玉华偏着脑袋,似乎很有把握地猜测着。

  这一猜倒真的猜中了!今天早上,当全班九十多个学生照例一起在院子里练完了功以后,掌班的宋师傅,突然走到玉琴面前来,一张忠厚得不像吃戏饭的紫膛色的圆脸上,堆出了很为难的神气,轻轻地向玉琴说:

  “不要就回下处去,我有话要给你说咧!”

  玉琴不由立刻怔了一怔,因为他知道要是没有什么大事,师傅是从不单独和哪一个学生说话的。他想难道自己犯了什么规矩吗?那个摔得满身灰土的赵玉昆,也在人丛里回过头来,向他伸一伸舌尖,扮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鬼脸。

  这是我们这一个小丑的特长,每逢他把这个鬼脸扮出来,玉琴和任何一个同学都忍不住要好笑;可是今儿玉琴却笑不出来了,只得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跟定着他师傅,慢慢地走进后面去。

  师傅照例对他非常客气,——一大半当然因为是他在班子里最能卖钱的缘故——自己在一张帐台前面坐定之后,也教他在另外一把椅子上坐下去。

  玉琴把臀部挨住了椅子的边沿,半坐半站地候着,想不出师傅究竟要对他说什么话。

  “会不会妈有什么病吗?”一个可怕的猜想,突然涌上了心头。

  还好,师傅也并不存心想教他难受,落坐不到一分钟,便在他右手中所转着的两颗亮得变了紫色的胡桃所发出的一阵格格的声响里开口了:

  “有一位袁师长你可认识吗?”

  “袁师长?”玉琴格外愕然了。

  “我也猜你是不会认识的。”胡桃捏得格外的响了。

  “可是因为每次出台的时候,上后台来胡闹的人委实太多了,所以我想你或许会见过他。”

  “……”玉琴觉得没有话好说,只能瞧着他师傅的一颗红鼻子发呆。

  “这人是一个带兵的头儿。”师傅皱着眉毛说,很明显地告诉玉琴,这种人是世界上最不容易对付的家伙。

  “不知道怎样,他竟会瞧中了你啦……”

  玉琴的脸色开始变得灰白起来。

  “初四那天,他教我们的财东来跟我说,想叫你出去一次,和你交一个朋友……”

  “师傅,你答应了没有?”玉琴急得来不及站起来问。

  师傅把没有胡桃握着的左手向他做了个手势。

  “坐下去,别这样的焦急啊!这是破坏咱们班里的规矩的事,财东尽管那么说,我如何能答应呢?”这个唱了三十多年武生的宋师傅,挺直了上身,依旧显着虎虎有生气的样子。“我告诉他说,别说现在是民国,当相公的早给大总统禁绝了,就是在前清,咱们科班是科班,他们相公是相公,那有科班的学生,能随便给人家叫出去的?财东是咱们十七八年的老朋友,听我说得不错,便依着去辞谢了……”

  老头儿一面说,一面又把右手里的两颗胡桃交给了左手,然后慢慢地打怀里取出一个扁扁的紫黑色的鼻烟壶来,用着很纯熟的手法,先倾了些烟末在桌子上,再用拇指一次两次的蘸着抹进鼻孔去。

  “不料这个带兵的人倒也很有些心计,居然给他另外想出了一个主意,前天又请财东来给我说,要上我们这儿来瞧瞧,并且还买了许多的皮帽,要送给全班的学生。”说到这里,师傅脸上的那副左右为难的神气显得更清楚了。“这是常有的事,我虽然明知道他没安着好心,也不能不答应。再说这中间又冲着财东的面子,我也不便过于的死心眼儿。所麻烦的就是他已和财东讲定,必须亲手把那些皮帽,一个个的送给你们。当然,他的心还是在你一个人的身上!……”

  玉琴睁大着一双眸子,尽看定了他六年来认作自己父亲一样的师傅出神。

  “今儿这位袁师长就要来了,我知道他们带兵的人总不免有些粗气,一瞧见你,或许就要和你拉手,或是说几句疯话,而你的脾气又不大好,一弄僵必然弄得我做师傅的和财东两个人收拾不来。要想教你躲过了他吧……”

  “好啊!师傅,就让我躲过了吧!”玉琴联想到了一年多前有两个喝醉酒的人,上广和楼后台来搂住了他胡闹的情形,已从心底里害怕起来。

  “但是,孩子,你是马上要出科的人啦!”桌子上一块小银元那么大小的鼻烟,已一起送进师傅的红鼻子里去了。“不管你出去之后,还是自己成班,还是搭别人的班子,总不能一辈子躲着不见人。要想红起来的话,更不能没有人捧捧场。”

  玉琴才想插嘴便给师傅止住了。

  “就说你自己不想红起来,人家要捧你,却也不能拒绝啊!所以,这种人是躲不过的。现在先跟他见一面也好,反正当着这么许多人,他虽有枪杆儿,也是不能对你怎样罗嗦的。所以我要先给你说个明白,回头他来的时候,你可以不用慌,耐性些儿,吃这行饭是没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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