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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许宁且不回答,他拉着道静一同坐在路旁的一条长凳上,用他那细眯着的亮亮的眼睛朝着道静注视了一会儿才说话。

  “小林,我打听你好久了。”他热情地说着,“可是总打听不到你的下落。想不到今天无意中碰见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看,我们那时的人全四零五散啦——牺牲的、坐牢的、叛变的、妥协的、不知下落的,真是应有尽有。你怎么样?在做什么工作?你不是也被捕了吗?”

  “我在问你,你怎么一个劲地总是问我呀!”道静笑了,抽出握在许宁手里的手,“我是今年七月出来的。在里面住了一年。你出来多久了?”

  “刚一个月。我可是整整住了两年多呢。小林,你知道,这两年多对我的锻炼和教育实在太大了,比在外面还大得多。

  实在,这还得感激咱们那位‘蒋委员长’呢!”许宁笑了,他活泼的眼睛里充满着欢乐的情绪和一种坚韧自信的光芒。道静心里确实感到许宁变了——那轻浮的软弱的许宁已经一去不返,而现在坐在她身边的却是一个比较坚强的同志了。

  道静简单地谈了一下她自己的情况。她谈的极简单、平常——仍只是一个革命的同情者。谈完却接着问许宁:“许宁,你今后的打算怎么样?”

  “我么?”许宁想了想微微一笑,“到陕北去。听说红军长征已经到达陕北。毛泽东同志也到了那里。小林,说句实话,我找了你好久,你能够和我们一同去那个神圣伟大的地方吗?”

  道静的心忽然一动!那多少年来向往着投身到紧张的武装斗争中的愿望,那渴望见到伟大领袖的愿望,经许宁一说,忽然从心底深处抬起头来了。如果能够见到毛泽东——伟大的毛主席,如果能够见到长征的勇士和英勇无敌的红军,那,那该是多么幸福啊!而当她一想到目前的处境,于是,这种幸福就更加有力地诱惑着她。

  她用一种充满激情和热烈的向往的声音,轻声说:“那是多么惊人的奇迹呵!咱们红军在国民党天上、地下的围追堵截下,在艰苦卓绝的战斗中,却用了一双脚板走了二万五千里。终于,在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胜利地到达了陕北……许宁,你就要到那个地方去?你相信我还没有变?敢对我说这些?”说着,她微微地笑了。

  “当然相信。变,你是变了。不过,不是变坏,而是变好了。小林你也相信我?”

  道静点点头,说:“尽管在残酷的斗争中有人经受不起考验,可是我知道一点你在狱中的情形,所以见了你很高兴。你什么时候走?我能送送你才好。”

  “你不去?”许宁微微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为什么不去?

  我想你一定愿意去的。我是不能留在北平了,你知道,我妈总扯我的后腿。小林,下决心和我们一起去吧!这对你、对我们的事业都是有好处的。”

  道静低下头来,摆弄着小手帕,半天没有出声。这时在她心里展开了激烈的矛盾和斗争。她多么渴望去那个日夜向往的地方呵!加上现在的处境——她想起了王忠的猴子脸,想起了张莲瑞鄙夷的眼色,想起王晓燕,想起没有人领导的痛苦,想起北大没有进展的工作……她心里异常地纷乱不安。

  “小林,是不是打不定主意?”许宁郑重地说道,“红军经过长征北上抗日,陕北地区的形势是很重要的。那里也会需要干部。你如果决心去,有什么困难我可以想法帮助你——小林,我多么希望我们一块儿走!”

  道静抬起头来,她并没有注意到许宁那种焦灼不安的神情,只顾想自己的。经过一阵思考和斗争,她终于冷静下来,并且果决地说道:“许宁,对不起,我不能去。我在北平还有些事情。我想,我们将来会在那儿见面的。”

  许宁不再说下去。他明显地感到:只是短短的二年多,林道静已经大变了——她绰约的丰姿虽然依旧炫耀着青春的光彩,可是,从她坚定的步子,从她低沉的声音,以及从她那带着坚毅神情的眼睛里,他深深感到她已经离开了少女时代的幼稚和狂热,他再不能把她当做自己的学生滔滔地向她讲些空泛的大道理,而是应当像对一个好同志那样来尊敬了。于是,他沉默了一下,笑道:“好,小林,你留在北平也好。我们大约再过十天就要动身了。我希望将来能在那伟大的地方再见到你!”

  一个黑衣服的警察穿着大皮靴,扬着头向他们面前的石子马路走过来。于是道静轻轻地捏住许宁的手,向他微微一笑。许宁也会意地站起身来,把手向她的臂上一挎,两个人就顺着鹅卵石子路迎着警察漫步起来。

  他们走着路谁也没出声。直到来到一座假山旁,许宁才站住脚,松开了道静的手臂。

  “咱们坐在这儿再谈谈。你不太忙吧?”

  道静点点头,他们面对面坐在石头上。歇了一下许宁先开口说:“小林,你曾经做过我的妹妹,现在,我要走了——当然要瞒着我母亲。这真是——我对她真是没有办法。我想拜托你,你还做我的妹妹行吗?如果可能,安慰安慰她,想法子说服她,叫她去上海——她原来想叫我和她一同去上海的,如果我走了,她也许就不愿再去。孤身一人也实在够苦的!”许宁慢慢说着,说到最后一句他把头低了下来。尽管他已经有了为革命事业牺牲个人一切的决心;尽管他也经受了不少的磨炼与考验;但是,一想起即将和年迈的、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的母亲长别,甚至也许是永别,他的情感仍不能不感到深沉的痛苦。

  一九三五年十月,许宁从北平第一“模范监狱”被释放出来后,刚一到家,妈妈虽然是刚刚从狱里把他接出来的,却又像刚见面一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围着儿子哭着,笑着,不知怎样是好地喃喃着:“你这个讨债鬼,我总算把你盼回来喽!你这个调皮的家伙,以后可该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了!”许宁微笑着,打量着妈妈脸上更加深了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说:“妈妈,你比过去苍老了!”许老太太凝视着儿子瘦了的圆脸,抹着眼泪说:“孩子,这都是为你啊,你可再不能离开我了!”

  说完母亲又笑了。她欣喜地告诉儿子,他的伯父在上海银行里已经替他找好了一个科员的差事,薪水不少,他们母子就可以去过安静而舒适的生活了。许宁还是微笑着,他不回答妈妈的问题,却打岔道:“妈妈,听说你还向同乡胡梦安求过情,送过礼……现在,你该去谢谢他喽!”

  许老太太瞪了儿子一眼,好像他就是胡梦安似的,呸了一口:“快不要说他!我可晓得这些狼心狗肺的人了!孩子,咱们快到上海去吧,过去的事情,阿弥陀佛,可不要再想它了,我只是日日夜夜地盼着你能叫我过几天安心的日子。”许宁不理妈妈,过了一会忽然说:“妈妈,我不去上海。我在北平还有事情呢。”许宁眯着眼睛微笑着刚说完,妈妈却一下子晕死过去……

  想到了母亲,许宁坐在冰冷的山石上有一阵子默不出声。

  虽然他后来对母亲说了谎话,说他同意去上海;但是,他打定主意去的地方却是陕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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