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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又过了约莫两个钟头,已到吃晚饭的时候。她们听到走廊里有抬桶子的哗啦声,还有狱中杂工——也许是宪兵之流骂街的声音:“妈拉个巴子!饿就饿个真死呀!闹半天还得吃饭——还要吃他妈稀饭。‘望乡台上打转游’,不知死的鬼!”

  新换来的女看守又凶又狠地走来问她们吃饭不吃的时候,道静赶快回答她:“我们和全体一致行动——快拿稀饭给我们吃!”

  集体的力量是伟大的,是无穷的。当林道静感受到她和小俞不是孤单的、孤立无援的个人行动的时候,她们的心同时被融化在一个看不见的,隔着多少层铁壁然而却紧紧结合在一起的伟大的整体中。她们看不见那整体,看不见那些坚强的面孔,她们依旧还躺在黑暗的被隔离了的囚房中,但是她们却感受了那无数热情的手臂,那无数热情的面孔——她们是和那些坚强的人,死亡也吓不倒的人呼吸在一起的呵!自从看见了扔进来的小条,好像吃了起死回生的灵药,她们的精神立刻振作了,吃过稀饭,精神更活跃了。夜间,小俞偷偷趴在道静的身旁,伏在她的耳朵边,神秘地小声说:“林姐姐!林姐姐!你猜怎么着?我今天才明白,才明白咱们斗争的意义。原来像郑瑾姐姐那样的人,这里头有的是啊!”

  道静微笑着。深夜里,她的面孔宁静而快活。她做了一个动作,无意中非常像郑瑾——她抚摸着小俞柔软的头发,热烈地然而又异常温柔地说:“小俞,我真高兴!我觉得我的思想又进了一步,敌人再不能分隔我们——我们永远是革命集体中的一分子了!”

  第二部 第二十一章

  当道静从农村回北平找徐辉的时候,徐辉正是因为市委临时调她做交通工作,离开了学校。当学校放了暑假她回校来的时候,才听说道静已经被捕。她只能暗中打听道静的消息,却没有办法去看她。这一天,天已经黑了,她正要回宿舍去,刚走到女生宿舍的门口,却听见有人在喊她:“徐先生,徐辉!”

  徐辉站住了。四面望望,想找喊话的人。但是在昏暗的街灯下,除了一个躺在大门外树荫底下的男人,附近什么人也没有。她只好凑近这个人。只见他衣服破烂,头发很长,脸上手上全黑黑的沾着煤屑,像个摇煤球的工人。这个人见徐辉走近他,就慢慢站起身来,沙哑着嗓子说:“徐先生,您老家叫我捎信给您来啦。”

  “哦,老李,……是你呀!”徐辉惊讶地低声喊着,同时望望周围的行人,“跟在我后边,咱们到前边小胡同里去。”

  “这儿好。”走到一座煤铺门前,江华站住了。他静静地看着徐辉说道:“我今天中午才坐专车从外边来。没钱吃饭,也没法换衣裳。你身上有钱吗?”

  “给你——这是欠你的煤球钱。”徐辉从身上掏出所有的钱一把交给江华,看着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就这样说。等行人过去了,她问他:“好久听不到你的消息了,你在做什么?”

  “搞农民革命斗争呗。——好,这儿不便多谈,我走了,一半天再来找你细谈。”刚走出几步,他又回过头来看着身后的徐辉,“最近形势有什么变化吗?有好久,什么消息也听不见了。”

  “党在华北发动了广泛的民族武装运动,组织了民族武装自卫会,提出武装保卫华北的口号……”徐辉一口气对江华低声说了这些。然后又机警地望望左右,轻轻地喘了口气,“咱们一边走着一边说……宋庆龄、何香凝……有三千多人共同签名发表了‘中国人民对日作战基本纲领’,你看见过没有?

  听说党中央还提出了抗日统一战线的主张。啊,你还不知道吧?林道静已经被捕了。”说着,她的神色有些抑郁。

  江华站住脚,看着徐辉默默地怔了一下才说:“她被捕啦?那么你没有见到我给你的信?”

  “没有。重要么?”

  “密码写的,我也怕有意外。”江华又沉默了一下,说,“再见,我还是赶快走好。过几天再细谈。”说完,他就向相反的方向大步走去了。

  江华和林道静在大陈庄分别以后,河北省委不久也调他到北平来。来之前,因为没有活动经费,他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过日子。要到北平来没有路费,他就偷坐在煤车上,藏在煤堆当中,因此弄得满身满脸甚至耳朵眼里全是煤末。当然,要是顺利地到了目的地那还倒好,不巧车到保定又叫押车的查了出来。如果他有钱给那些人行点贿送包“烟钱”也就过去了;可是他身上一文不名。——要是有一点钱,他也不至于连着两天没有一点东西入肚呀。这么着,铁路稽查把他当成了小偷打了一顿,又放了他。在他说,挨几下打,叫人冲脸上吐几口唾沫,并不算什么——过去他在唐山工作时,常沿着铁路线跑,没钱买车票,也是为偷坐火车常常挨打的。

  挨过打,看他没有油水,火车上的稽查队也就放走了他。可是一转眼功夫他又上了下一趟火车。他就是这种人:不论多么困难、艰险,可是不达目的是绝不休止的。

  他挨过了打,从保定的下一个小站又偷偷坐上了下一趟火车。在他遇见徐辉以前的中午,才从西便门外跳下了火车。

  他疲乏地倒在郊外的野地里休息了一会,站起身来一看:自己的浑身上下黑得太不像样了,于是,他慢慢地走到荒凉的护城河边,渴极了,先用手捧着喝了几口河水,接着就用双手捧着河水洗起脸来。他左洗右洗用力洗,可总是洗不净。因为身上、破衣服上到处全沾满了煤屑,一会儿工夫这些煤屑便又沾到脸上手上了。他皱皱眉,苦笑笑,索性不洗了。把裤腰带扎紧点,便顺步往城里走来。两天多没有一口东西入肚,他浑身软绵绵的,好像病了一样没有一丝力气。但他挣扎着,一边走,一边真像个摇煤球的工人还哼起了《小寡妇上坟》。他先到两个同志处没有找到人,便走到北大来找徐辉。

  可是他那样子又不能到门房里去找,只好倒在徐辉宿舍门口的大树下,就这样遇到了徐辉。

  三天之后。江华已经不是个肮脏的摇煤球的工人了。他穿着整齐的中山装,戴着一顶旧巴拿马草帽,在炎热的太阳下,他正满神气的走在东四大街上准备去找徐辉,但是一件意外的遭遇把他绊住了。

  “喂!江大哥,好久不见啦!”

  江华回头一看:一个小个子大脑袋的中年男人,穿着破旧的短衣,赶到他身边拉住了他的手。

  “啊,老孟,是你啊!”江华笑笑,也拉住了这个人的手。

  这个人名叫孟大环,是江华在察北抗日同盟军工作时的一个排长。原来是个店员,干过东北义勇军,以后又转到抗日同盟军。他一见江华,就分外亲热地拉着他说:“嘿,大哥,可碰见啦!这多日子不见,怪惦念的!”

  看见孟大环穿着破烂的工人衣裳,厚嘴唇上浮着诚恳的笑容,江华和他招呼道:“老孟,这一两年你都干么来?”

  “别提啦,真急死人!”他紧挨着江华耳边小声说,“找关系找不到。我在北平、天津各处当小工,一心想找咱们的人,可没找着。这回碰见你可好啦!到我的住处去,有好些话咱俩可得好好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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