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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还提他呢。”道静蹙起眉头用力向河里丢了一块小石头笑道,“昨天,我在街上遇见了这个家伙,可把我气了一下子。我正走在鼓楼前的人行道上,忽然迎面走来一个长袍大褂、头戴礼帽的男人,胳膊上还挎着一个烫着头发、涂着口红的女人。走近一看,这不是余永泽么?我本来不想理他。谁知,他却站住脚向我点头招呼说,‘呵,这不是林小姐么?!’我只好向他们点点头。不想这家伙又接口说:‘林小姐,您革命成功回来啦?’……随后,他又掉头把那个女人拉到跟前来,阴阳怪气地向我介绍那个女人:‘这位是我的新夫人李梦兰女士……这位就是马克思先生的大弟子林……’‘住口!余永泽!我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无耻、恶毒!……’话没说完,我扭头就走。跟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话可说?!”

  晓燕听她说完,庄重地摇摆着头:“听说他在北京图书馆当个什么大职员,还自己租了一所小房子。我常碰见他洋洋自得地在街上走,我就不答理他。这个人自私得很!”

  道静紧接着说:“他只想向上爬,现在一定抱稳了胡适的大粗腿,有阔差事了。胡适见了宣统后向人夸耀:‘他叫我先生,我叫他皇上。’余永泽如果见了宣统,一定还要向人夸耀他叫了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呢!……哼,奴才的奴才!”

  她又豪爽地笑了。微风吹着她柔软的黑发,这时,她非常像一个调皮的男孩子。

  “行啦,”晓燕说,“你又快谈阶级斗争啦……不许说这些。你到过的地方多,给我说点各地方有意思的事听听。”

  “什么有意思的事?我不会说!”可是待一会儿,道静还是说起来了。这回她说的是小时候的事。她小时候常跟着那个地主“母亲”到古北口外去收租。别看多少年过去了,可是在那些地方经过的一些事,却叫她一辈子忘不了。徐凤英跟林伯唐常常把不交租的佃户吊到房梁上用皮鞭子抽;逼得孙寡妇跳了河;也逼得她外祖父跳了白河川……“不说这个!”

  道静沉思着,她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了,“现在我给你讲我的小朋友黑妮的事。你知道,我永远忘不了我这可怜的朋友……”

  于是,道静开始讲起黑妮的故事。她讲她们两个怎么要好;讲黑妮如何聪明、灵巧;讲郑德富和黑妮娘两口子怎么对她好;讲他们家的生活,常常掀不开锅盖……开始时,道静望着闪着鳞光的河水小声说着,以后她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感,盯着晓燕提高了声音。晓燕呢,开始是靠着矮矮的砖砌栏杆静静听着,神色自若,毫没改变她那庄重的学者姿态。但是,听到后来,听到郑德富背起黑妮走上了山岗……

  她忽然转过头去用手绢擦起泪来了。

  “这样悲惨的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她抬起头来,眼睛已经红了。

  道静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焚烧着,隐隐地痛起来。这时她不由得又想到她可怜的母亲,想起被林伯唐糟踏死了的黑妮娘,想起郑德富和王老增祖孙们。这些地狱里的人这时全一齐跑到道静的眼前来。

  “可是还有比这更惨的,我还没有向任何人讲过——我的妈妈……”道静又沉重地说。

  于是她又讲了秀妮——她的妈妈的遭遇和黑妮娘的遭遇。最后她这样结束了她的话:“晓燕,别看我是在剥削阶级的家庭里长大的,可是当我知道了我和妈妈怎样受尽封建地主的蹂躏迫害,当我一明白这蹂躏迫害的原因,当我亲眼看到郑德富那种悲伤绝望的眼色,我就不仅痛恨我的所谓‘父母亲’几个人,而且恨死了一切的剥削阶级!我亲眼看到了这些阶级的残暴无耻;亲眼看到过他们的卑鄙丑恶的嘴脸;而且只要一看见这些人,我就要想起黑妮、想起我妈妈来。”她喘口气,更加用力地拉住了她朋友的手。“晓燕,你睁开眼睛看看吧!看看世界是这样悲惨,看看祖国是这样危急,难道你还能够再冷眼旁观、视若无睹地生活下去吗?”

  晓燕慢慢抬起头来凝视着道静的眼睛。在薄暗的微明的光线中,只见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正像火球一样闪动着灼热炙人的光焰。

  晓燕慢慢地小声说:“嗯,小林,你是对的。今天我才明白人间还有、还有另一个世界。”她的低声中混杂着某些惭愧、痛苦和渴望。停了停她又说,“你介绍我读些书吧!先读什么好?真可笑,你摆在我屋子里那么多书,过去我竟没有看过一眼。”

  大大出乎道静的意料:平日她常常想用革命的道理来说服她的朋友、帮助她的朋友提高觉悟,然而保守的自信的王晓燕竟是那样难于说服;而无意中随便谈起黑妮、谈起可怜的妈妈,晓燕竟变了,竟肯和她走上一条道路了,这是多么叫人高兴呵!于是她扬着眉毛,天真而快活地说道:“你也先看《怎样研究新兴社会科学》吧!我第一次就是看的这本小书。现在它还存在你那儿。看完了,你就可以看毛泽东同志的一些著作,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还有《政治经济学大纲》……书多得很呢,你看吧,保你越看越爱看!”

  “好。有你帮助,我一定进步得快。”

  “晓燕,可别把问题看得太容易呀。从理论的学习,到真正走上革命的道路——革命的实践,这还要有一段距离呢,我就是……”

  “好家伙!现在你真成了我的老师了。还没迈进学校的门槛,你倒先教训起学生来!”晓燕打断了道静的话,她笑着,两个朋友快活地笑着。多年以来她们第一次享受了互相了解的真正的友谊的快乐。

  回去的路上,道静指着街灯下一个匆匆走过的青年男子小声说:“燕,看!那个人也许是个共产党员吧?”

  晓燕看了那人一眼,轻轻笑道:“真是入迷啦!你有什么根据?”

  “正直、朴素、刚强、严肃……我觉得所有的共产党员虽然他们的面孔不同,个性不同,但是在他们身上都有许多共同的东西。刚才那个人我看他的面色庄严,不同寻常。”

  晓燕活泼地大笑起来:“你倒成了个相面先生啦!什么时候学的这套本事?”

  “不,真的!”道静蹙着眉头严肃地说,“别开玩笑。这几天我又和一切革命同志断了关系,谁也找不到、看不见,心里烦闷极了,做梦都在想着他们。看见个过往行人,我都猜想:他也许是个党员吧?……燕,你说我怎么办好呢?而且生活也成问题。”

  “不必为生活发愁,尽量找职业。找不到之前我还可以帮助你。倒是革命——我不明白你怎么会一阵子有关系,一阵子又没关系……你是个……”她警觉地望望左右行人,放低了声音,“你是个共产党员吗?”

  “不是。”道静的声音更低了。她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痛苦,“如果我能是个、是个这样的人,我想,我会立刻变成世界上最幸福、最快乐的人。可是,我不是……”

  “你会是的!”晓燕回过头来严肃地望着道静愁闷的脸色,“你会是的!我觉得你将来一定会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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