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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谁?”里面人的声音惊慌、粗暴。

  “我。”道静说,“张秀兰。”

  宋太太把门打开一条缝,灯光下只见她抱着一个非常华丽的绸子大包袱,苍白的脸更加没了人色。见了道静哆哆嗦嗦地说:“怎么着?事儿不好?……”

  “不是。”道静摇摇头,“我是想问问您,这是怎么回事呀?”

  “还不是那些穷棒子们在抢割俺家的麦子……老当家的怕那些人再来家里抢,所以他们都上了房。”

  “宋太太,咱们上去看看!”道静拉着那瘦削的胳膊就要走。

  “不行,这可不行!”宋太太缩回自己的胳膊说,“我要收拾东西,万一……”她看道静硬拉住不放,就又说,“你愿意去,你去看看吧。反正你又不怕老头子。”

  得了这句话,道静一溜烟就溜到了跨院的梯子下面,然后悄悄地登着梯子上了房。

  当她站在房上向四外望去时,啊,一种美妙的好像海市蜃楼的奇异景象立刻使得道静眼花缭乱了!那是什么?在黑黝黝的原野里,四面八方全闪起了万点灯火,正像美丽的星星在灰色的天幕上眨动着她们动人的大眼睛。在不甚明亮的闪闪灯光中,有无数黑点在浮动。这不是幽灵,也不是萤火虫在夜风草莽中飞舞,而是觉醒了的农民像海燕一样正在暴风雨的海上搏斗……她太高兴了,她激动得几乎想大喊:“啊,党,你是多么伟大啊!……”

  道静的心里激跳,脸上发烧。她已经明白了全部真相:这是党正在领导农民乘着黑夜把所谓地主们的麦子割回到自己家中去。那些只有财主老爷们才能充分享受的白面馒头,现在也可以让穷苦的农民们吃上几顿了……

  因为明白了真相,道静的心立刻安静下来。歇口气她就扭转头向前走了几步。就站在附近的宋郁彬,听见脚步声,猛地回头问道:“谁?”

  “我,张秀兰。”道静的声音又安静又清脆,丝毫也没有慌张和恐惧,“宋先生,出了什么事?我怪不放心。问宋太太,她也说不清,她叫我上来看看。”

  “啊,”宋郁彬放下手中的驳壳枪轻轻吁了一口气,“没什么,大概有人在割麦子……张先生,您不害怕?回屋睡觉去吧。”

  “不,我从小就像个男孩子,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真的,那些割麦子的人是没有得到你们的同意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宋郁彬把身子靠在垛口上,看看站在他左右两个全身黑衣的护院打手,摇摇头说:“物极必反。我父亲对待农民也太厉害了。”

  一句话没完,宋贵堂那虽然压着气也是高大洪亮的嗓门,把道静和宋郁彬都吓了一跳:“你说我厉害?你这吃里扒外的狗杂种!全是你把这些穷棒子们惯坏啦!”宋贵堂一肚子恼火好容易找到机会发泄起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盘古老爷开天辟地的老规矩。种我的地就要交租,该我的钱就得还账,这是我厉害么?哪个有地的主不是这样呀?!……小子,你那套背着我让穷棒子沾光的法子,也没有止住他们来抢你、夺你啊……看!看!”

  老头子浑身筛糠一样哆嗦起来了,他那在黑夜中像熊掌一样的大黑手,指着西面的田野,声音里充满了仇恨——道静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毒蛇一样可怕的啸声:“那,那,推走啦!挑走啦!那,那,把我的麦子——我的麦子呀,狗日的把我的麦子推走啦!拉走啦!……”

  随着老头子的声音,道静和宋郁彬同时朝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广漠昏黑的田野里,在闪闪的光亮中,有无数像皮影戏里的人影迅速地移动着。那是割麦子的群众在边割边拉走、挑走了他们胜利的果实。看到了这些景象,道静心里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甜丝丝的、自豪的幸福感觉;可是,看到了这些景象的宋郁彬的脸却苍白得失掉了人色。他那双平日倒还精神的眼睛,一霎间也变得那么黯淡、那么悲伤。沉默了一下,他看看他父亲,也看看林道静,这才有气无力地苦笑着说:“这与我什么相干?共产党在活动,我有什么办法?……”

  “呵,共产党!”道静奇怪他怎么会晓得这是党在活动。看不出这个有点书呆子气的人,在政治上竟还这么锐敏。

  不等宋郁彬说完,老头子用他那支多少年来不大离身的、系着大红绸子的盒子枪,狠狠地击着墙上的砖块说:“你呀,你呀,小子,你白学了法律啦!老子白花钱供你上大学啦!你怎么就叫共产党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在你的眼睛里头插棒槌啊!我、我宋贵堂算是白养了个废物小子啦!”

  在高高的房顶上,在昏黑的没有月色的夜空下,这话是那么犀利地刺着道静的心。说实话,一个月以来,道静对于姑母叫她到宋家教书的意义实在是并不十分清楚的;对于叫她和宋家搞好关系,有了什么消息经过满屯告诉他们,她也是模模糊糊不甚理解的。可是刚才宋家父子在阶级矛盾突然白热化的紧张状况下的一席谈话,却使得道静猛然间明白了她来这个地主家庭的意义;也猛然明白了自己也是生活在尖锐的阶级斗争的战线上。直到这个时候,她也才从观战的状态中进入了战斗的状态。表面上,她还是若无其事地露着青年人稍稍好奇的神情各处观望,可是心里却立刻提高了警惕,仔细地听着这父子俩还要说些什么。可是,他们不再说这些了。老头子扭过头严厉地问儿子:“各个仓房都上了双锁?——那英国锁?”

  宋郁彬点点头:“您放心吧,都锁好了。”

  道静故意走得离他们远一些,好像看把戏般她又看起田野里的景象。

  “好呵,这比土匪还恶呵!”老头子沙哑着嗓子又喊起来。

  他向还在房上巡逻着的护院的头子喊道,“胡把式,这伙子庄稼土匪这会儿只顾抢我地里的庄稼,可是,说不定待会儿就冲到我院宅跟前……小心呵!来了,别客气,你就冲这些土匪开枪!……”说到这里,他突然转过头来狠狠地看了道静一眼,喊道,“张先生,我请您来是教书的,又不是请您来护院的。您老站在房上不累的慌吗?”

  道静正不知如何回答好,宋郁彬却替她解了围:“爹,张先生是咱家的先生,又不是外人。她来上头也是关心咱们呵。”

  老头子又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好像是说:“你总是向着她。”就疲惫得一下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不言声了。

  看宋郁彬没有赶她下去的意思,道静就继续留在房上看下去。

  多么美妙的夜晚,多么凉爽的天气,多么迷人的繁星呵!

  道静站在高高的砖房上,倚在垛口当中,表面上,她非常安静,好像是个不大懂事的女孩子,似乎带点诗意地欣赏着这些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夜景。可是她心里却沸腾着、激动着,她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西边的田野——这是灯光最繁密的所在,也是奋起的农民集聚最多的所在。她的眼睛似乎想要透过这黑暗的夜的幕布,一直看到那些被压榨得透不过气来的农民们的兴奋的脸……然而,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她多么想飞出这个牢笼去和他们一起挥舞起镰刀,然而,她却不能动,更不能去参加。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气愤地向宋家父子看了一眼,——老头子不知什么时候早又转到别处去了,只有宋郁彬愁闷地瞪着眼睛呆呆地望着西边的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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