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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大娘听到这句问话,苍白瘦削而且满是细碎皱纹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喜悦的光辉,仿佛昏黑的天空中猛然打过的闪电。这是一个人消逝了的幸福一瞬间又在心上闪过的征兆;也是一个母亲长久埋藏在心底的爱情的再现。大娘脸上这种喜悦的光辉只是一闪就消失了,接着却是深深的悲哀——绝望的悲哀使得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先生,提起我那儿子,这孩子长的圆头虎脑,别提多听话啦。家里穷,他爹给人拉长工,我也给财主家缝缝洗洗的成天不在家,他就在家看着小妹妹,拾柴、做饭,十岁的孩子像个大人似的什么都干。后来,有这么一天——这一天……”眼泪像倾盆的雨,唰唰地往下流,大娘哭着说完了她儿子的故事。“这一天,天下大雪,缸里没有水,孩子肚里饿要做饭,就上井台上去打水,十岁的孩子呵,一个人上井台去打水。谁知井台上的冰一滑,孩子就、就掉到井里啦。天寒地冻谁也没见,孩子,我那小狗子就、就……”

  大娘的声音和眼泪,使得道静有点不知所措。她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紧紧握住大娘的手。而且本来准备向大娘讲的一些阶级压迫、阶级剥削的道理,现在一句也讲不出来,她只是慌促地说:“大娘别难过——大娘,您想开一点……”

  大娘用衣襟擦干眼泪,压抑不住的痛苦发泄过去了,她立刻又安静下来,呆呆地用红肿的眼睛,看着道静说:“张先生,咱们有缘。我一见你就想把心里的话跟你说。你看,我在他老宋家呆了十年啦,这狗子的事,我一回也没跟东家学说过。”

  道静趁机说:“我跟您一样,也受过点苦。我是后娘养大的,她待我不好……可是,东家都是富贵人家的人,他们哪知道咱们穷人的苦。”

  “你也受过苦?”大娘惊奇地说,“看你细皮嫩肉的,又是念洋学的,可不像呵。”

  道静站起身把煤油灯捻小了,回到炕边,拉住大娘的胳膊说:“大娘,您累了一天,躺下歇着吧,我的事,有了空再跟您说。”

  大娘也一把拉住道静的胳膊:“闺女,说说吧。有了难受的事,说了心里就痛快。我要是碰着一个知心人,说说心里的话,我就觉得痛快多啦。”

  “大娘,您叫我闺女啦?那可太好啦!”道静坐在炕沿上高兴地说,“我没有亲娘,从小没人疼。您要听我的事,那您躺下咱们躺着说。”

  于是,道静就和陈大娘脸对脸躺在炕上说起来。

  “我一岁时我亲妈就死啦。我跟着后妈——她是个非常狠毒的女人。家里虽然挺有钱,她穿着绫罗绸缎,她亲生的儿子也是呢子缎子穿着;可是,我却像个要饭的小叫花子,身上破破烂烂。一到冬天我可受罪啦。天寒地冻的日子,她连双棉鞋都不给我穿,袜子也破成大窟窿。我才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她成天打发我上街给她买这个做那个。买回来一不如意,伸手就打,张嘴就骂。我的脚后跟冻烂了,烂成一个个的大窟窿,痛得要命,她连问都不问,一拐一拐地还得给她去买……大娘,我一想起我小时候那个样儿就心酸——一件破棉袄,里面的虱子滚成蛋;头上几根干柴一样的头发也长满了虱子;小手冻得像个紫萝卜;两只脚烂得提不上鞋……”

  陈大娘一把拉住林道静的手,含着眼泪说:“闺女,可苦了你啦。我那闺女小子们家里虽然穷,可也没叫他们这么样苦过……你,你那后娘可实在太狠啦。”

  “大娘,谢谢您关心我。我还要告诉您一件我永远也忘不了的事。我八岁那年冬天,有一天天都黑了,还下着大雪,我后妈拿着一封信,叫我给她去找一个人,取回一杆大烟枪。说是取不回来不要回家。我就去啦。找到这个人家里,他不在家,我又上别处去找。找来找去,找到快半夜了,才找回这杆大烟枪。我拿着这杆烟枪,一个人往家里走。半夜三更,下着大雪,还刮着风,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我又冷、又怕、又困,心里真难过,想大声哭,可是也哭不出来。不知怎的,就迷失了方向,再也找不着家啦。越急越找不着,越走越糊涂。那时,我们家住在北平的西城,取烟枪也在西城,可是我转来转去转到北城去了。困的我想倒在人家门洞里就睡,可是,那呼呼的北风,那么大的雪,我知道我一睡下就得冻死,所以我还是顺着胡同和大街跑。开始,我不愿出声,也不愿问人;后来,实在受不住了,我就像小狗一样哭嚎起来。哭着、跑着,直到后半夜,才碰到一个好心眼的洋车夫把我拉回家里来。可是回到家,我后妈又给我一顿臭骂——她骂我回来晚了,耽误了她抽大烟。她连洋车钱都不肯给……”

  说到这里,幼年惨痛生活的回忆,使得道静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陈大娘在昏暗的小屋中死死地盯住她,而且嘴里不住连连地说:“闺女,好苦命的闺女呀!……”大娘也哭了。

  第二部 第十章

  过了两天。傍晚,道静领着文台在前跨院看见了许满屯。

  他正在井台上打水饮牲口,宋郁彬站在井台边和他说着话。

  道静好像闲蹓跶,站在旁边听起来。

  “满屯,我问你,”宋郁彬白胖的没有一点皱纹的脸上露着和蔼的笑容,“满屯,你们长工的生活是不是比过去好多了?”

  满屯摇着辘轳扭过头来:“您说的是比什么时候?过去,那太长啦。”

  宋郁彬沉思地点点头:“对,就说比前清吧。民国以来赋税制度变了,民权也平等了,雇工生活自不相同。”

  许满屯懒洋洋地把水倒在一只煤油桶里,看看宋郁彬,露出一种微妙的笑容:“那个呀,您问我爷爷吧。我可说不上来。”

  “你自己总该有所感觉。”宋郁彬摆摆那白胖的手又问下去,“比方现在,我对你的态度,比起我祖父对你爷爷的态度,我想,你该觉得出来它们是绝不相同的。”

  “对,少东家对我们当长工的挺和气。”许满屯那微妙的笑容,使得站在旁边的林道静,有些担心害怕,——生怕宋郁彬发觉它们的讥讽意味。可是宋郁彬并没注意这些,在黑框的玳瑁眼镜后面,他非常得意地眯缝着小眼看着满屯笑道:“你说说。”

  满屯说:“您常讲平权平等,也说过什么——劳工神——圣,我们做活的有了遭难的事您也常帮补我们。您真是……我可比我爷爷在老当家的手里做活沾光多啦。”

  宋郁彬连连点头,并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用铅笔记了下来。一回头,发现道静和文台站在旁边,就笑道:“张先生,我刚才和满屯的谈话,想必您已经听见了。我正在写一篇文章——《今日农村田赋之研究》,也想研究一下雇工、佃户的生活与过去不同之处。大概我和满屯的谈话,您不大感兴趣吧?”宋郁彬虽然是地主,但不大管家里的事。听说他最有兴趣的事是到县里或保定天津去参加些“学术活动”。所以老头子常骂他是败家子、不会过日子。

  道静对那个干净、白胖的脸看了一眼,那脸上的黑眼镜可真有点念书人的味道。她想起了送她来时王先生对她讲过的话,心里说,“他并不像他说的那么厉害呀!”不过她嘴里却说:“宋先生,您们谈的我不懂。说不上对这些问题有没有兴趣。不过我对教文台、小素倒是有了兴趣。您看文台他们比过去怎么样?”

  “谢谢!谢谢!那是好多啦。”接着,宋郁彬笑容可掬地又转向满屯说,“咱们请的这位女先生真是请着啦。难得连咱们的老当家的都说了好。哈哈!”

  满屯看了道静一眼,没有说话。

  “张先生,”宋郁彬又和蔼地对道静说,“说到这里,有点事想求您帮帮忙,不知可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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